我的1979 第453节
他们等了一会,令他们大跌眼镜的是,厂子经理,大步跑了过来,对着李和一个劲的道,“李先生,抱歉,抱歉,想不到你会过来。”
经理四十多人,戴着眼镜,挺着大肚子,对着李和不停的点头哈腰。
他是不认识李和的,但是于德华在电话里跟他交代的很明白,一切听来人的,如果来人对他的表现不满意,立马回大香港晒咸鱼,安心养老。
脑门子上汗珠子都逗留了一层,不敢用手去擦拭。见李和依然在吸烟,没肯回应,只能把气撒给周边的人,“都没事做啊!”
保安和一群厂工,立马吓的鸟兽散。
李和被这一嗓子,震得耳膜疼,抬起头,带着厌恶,问,“老于人呢?”
这位经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老于’是谁,最后才慌忙回道,“于总去京城参加一个会议,让我来接待你,李先生,你放心,有什么需要办的,我一定尽力。”
李和指着站在宿舍门口的一些孩子道,“这种年龄的有多少?”
“这...厂子里大概有五六千人”至于有多少童工,经理半天没有回上来,灵机一动道,“我喊人事过来,你稍微等会。”
李和问,“你贵姓?”
“免贵,姓宋,李先生,你喊我老宋就行。”
“宋经理,那带我看看吧。”李和不需要他同意,自己站起来,朝着宿舍区的更深处走过去。
宿舍区很大,里面的路是七拐八绕,恍若进入了个迷宫似的,每栋楼的外表都很新,但是但是一深入进去,宿舍里面都是残破不堪。
宋经理慌忙解释道,“这边都是女工宿舍,厂子里是以女工为主。”
不少正在门口水池子刷饭盒的女孩子好奇的看着被一群人簇拥着的李和,们不晓得那么凶恶的老板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和气了,而且宿舍为什么会来这么多人。
李和问一个女孩子,“你们这里有多少人?”
女孩子个子不高,大概还没长开,估摸看也才十二三岁,她看了看李和,然后又看了看宋经理,低着头,不敢吭声。
“李先生问你话呢,说话啊。”宋经理跟着着急了。
“270块。”女孩子终于轻声细语的开口了。
“270?”李和皱着眉头,又问,“累不?”
女孩子慌忙摇头,“不累,一点都不累,老板,我一定好好努力工作。”
她哪里敢说累,这份工作她非常的珍惜。
想在深圳找一份工作,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她这份工作还是求人进来的呢。
宋经理点点头,很满意小姑娘的回答。
李和进到宿舍里面,除了被子和地上的鞋子,什么都没有。
他用上晃晃床,上下铺咯咯吱吱的乱晃悠。
“能舍得花钱换新的吗?”
“正准备换。”宋经理忙不迭的点头。
李和从头走到尾,每一间宿舍都仔细的看看,巴掌大的房间得出的印象都是脏乱差。
“把厂子里16以下的工人都给我召集出来。”
“李先生,马上就开工了,我们正在赶工,明天要交一批到美国的货,我怕....”宋经理很犹豫。
李和没搭理他,转头就走。
“那李先生,我带路去厂子。我立马召集人。”宋经理见李和神色不善,不敢再过多啰嗦,立马朝旁边的人挥手。旁边的人也也一阵小跑,往隔壁的厂区过去。
不一会儿,厂子里的大喇叭就响了,“十六岁以下的,十六岁以下的,不论男女,全部到厂区旗杆底下集合,十分钟,只有十分钟。”
李和蹲在旗杆子底下,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广场上站着的越来越多的半大孩子。他的身后都是厂子里的一杆领导,他们都忐忑的看着李和。一方面好奇李和是谁,一方面好奇李和从哪里来的这么大能量,为什么于德华要对他马首是瞻。
宋经理不需要李和交代,主动安排各车间主任下去点名,是不是都到场了。
他从人事手里接过一份名单,交给李和道,“李先生,你看看。”
他大概明白了李和的意图。
但是,他也是入乡随俗而已,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深圳的厂子,没有一家是不用童工的!
国营厂都是如此!
何况他们这些噶港资民营企业!
541、回乡
看着一张张稚嫩的甚至显得故作老成的脸,果然如那个宋经理所说,女孩子居多,李和心里不由地涌出一股股酸涩的滋味。这下面可是站着1690多人啊!
她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胞,无数个这样的细胞组成了一个鲜活的的国家。
这一代的人的辛劳,不敢说空前,但肯定是绝后。
然而度过黄金期,车衣女工群体渐渐被人遗忘。本来十分蓬勃的产业经济在短时期内萎缩,而曾经参与其中的人,很快就会被遗忘,或视为‘过时’。
车间工作环境差,不要紧,因为可以生存;食堂饭菜味道差,也不要紧,因为可以给父母寄钱;住宿条件差不要紧,因为可以供更小的弟弟妹妹上学;受委屈挨骂,不要紧,因为可以看到一点希望的光芒。熬夜加班更不是问题,因为可以赚钱。
她们对忍辱负重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有一句俗话叫做“大河无水小河干”。
这句话形象地告诉大家一个真理,个人或小集体这条“小河”无论多么强,离开了整个国家这条“大河”是不可能有所作为的;只有国家这条“大河”保持涛涛不绝巨流永不干涸,个人和集体这条“小河”才能够长期保持强大的生命力和发展潜力。
如果这个国家,如盛世般强大,他们完全可以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呆在学校,而不是为了生存,在这里煎熬。
沉默,是疲惫生活的常态,本该爱玩爱扎堆儿的孩子们只能在这日以继夜的劳动,过早地在成人世界的惊涛骇浪中拉扯起自己并不结实的风帆
李和听过一句话,“一个国家的发展有时也如同企业一般,需要经历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在这个阶段,往往伴随着对环境的掠夺,对资源的掠夺,甚至是对人的掠夺。”
这句话他听着轻松,但是让他面对,他又觉得过于残忍。
国家和个人的贫穷才是原罪。
“李先生,你要不要说两句?”宋经理对着李和小心翼翼。
会议室的大桌子也被搬了出来,上面铺着大红色的台布,十分的喜庆。
李和站起身,对着话筒一个劲的喊,“喂喂喂。”
场下的工人都静静地看着他。
李和道,“大家好,我姓李。这里简单说几句,主要是厂子里新推出的一项助学政策。”
他没有去学过多的废话,直接把自己的想法推出来。
而厂子里的一杆十几个领导,一脸迷糊,什么时候有助学政策了?
他们齐刷刷的看向宋经理,宋经理坚定的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们只听到李和道,“大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到这里上班,可能也有不少后悔来上班的,希望继续回乡读书的。厂子里的初步政策是这样的,凡是年龄不到16周岁的,一律可以申请厂子里提供的助学资金,能读到初中,厂子供到初中,能读到高中,厂子里供到高中,甚至大学。只看你们自己的能耐。”
台下的厂工没有反应,好像在听着一件跟他们并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
她们绝对不会相信厂子会这么好心!
这是变法子要开除人呢!
送回乡,还能有来的机会吗?
还会有工作的机会吗?
她们害怕公安查身份证,整天躲在厂子里和宿舍,哪里都不敢去,要不然只能被集中送到惠州,统一遣返。这样的煎熬,不就是为了这份工作,多挣钱吗?
但是厂子里的领导却是信了,这千把人呢,要是真的这么干,这厂子里垮台也没多远!可是他们只能干着急。
李和见下面的人一动不动,只是继续道,“现在愿意就回乡的,立马给买车票,并且发1000块钱。有愿意的,现在可以站出来。”
他当然不会动用金鹿纺织的钱,他迫切的想成立一个教育基金,把手里的地大实验中学,金鹿实验中学整合在一起,以商业的模式给更多的人以教育机会。
光每年依靠各大集团公司捐个几千万,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他这番话说完,台下还是没有多大的动静。
李和叹口气,对宋经理,“看看你们厂子里有多少现金,全部给我搬出来。算我借你们的。”
这些孩子,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重的防备心。
宋经理只是犹豫一下,然后朝旁边的人摆摆手。不一会儿,财务室的人就拎着一个大箱子过来,按照宋经理的吩咐,全部放到了桌子上。
李和把箱子里的现金全部倒出来,一堆,一堆,人民币、港币、美金,五颜六色,估计有一百多万。
这下台下是炸窝,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她们交头接耳,唧唧喳喳。
李和继续道,“愿意返乡继续读书的,现在就可以上来领一千块钱,并且给你们买火车票。”
哪怕这些孩子,前脚领完钱,后脚跑的不见人,他也心甘情愿这样受骗。起码他的厂子是不会给这些孩子二次机会了!
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台下的女孩们,男孩们,想上前而又不敢上前!
“哎,想回家的赶紧来零钱!”宋经理反而没耐心了,这样耽误厂子里活呢,正是赶工期的时候,他见李和站在一旁没有反对,继而更大着胆子喊道,“最后十分钟,没有上来的,就没机会了。”
李和在台上,静静的看了两分钟,最终只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低着头从人群中走过来。
她们只是静静的站在台子边,李和没有开腔,她们也没有吱声。
李和继续问,“还有没有?”
他还是不死心,但是他也理解。父母长辈们似乎已经确认了“年轻人就该出去打工”的铁律,年轻人“不读书就打工”俨然成为无需讨论的固定模式,没有其他选择。
至于什么年龄才能外出打工,他们并不太懂,也不在意。
相比未来的规划,生活的艰辛迫使这些孩子和她的家庭更重视当下怎样能活得更好。
李和等了十分钟,再也没有一个孩子肯站出来。一千块钱只是五个月的工资而已,这个帐,大家都会算。
他朝着旁边的宋经理点点头。
在下面人群不可置信的眼光中,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果然一人领了一千块钱。
两个人跟着领导进了厂区办公室,一部分开始坚信,刚才只是演戏而已,这两个倒霉蛋子,最终还是拿不到那个钱。
坐到办公室,李和接过端过来的茶,轻轻吹拂了下飘起来的茶叶,然后才问两个孩子,“哪里人?”
男孩子却紧紧抓住手里的钱,认真的问,“老板,我真的可以回家读书吗?老板,我一定好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