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一六二九 第1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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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上风平浪静,船行甚是平稳。大明使者,锦衣卫副千户周晟端坐于船舱内,桌子上并排摆着两个小木盒,床上是一个大锦盒,而在他脚边则又是一个大箱子,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客舱。
——短毛送的礼物都在这儿了,交给别人不放心,周晟要亲自看守。
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即船舱门被推开,方文正打着呵欠走进来,脸上犹有倦色,见周晟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坐在舱内,先是一愣,随即失笑:
“诶,周大人还未休息么,真是好酒量啊。那短毛的菜品寻常,酒倒是不错。”
大明朝的文官和锦衣卫之间本来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关系,不过方文正和周晟两人一块儿在短毛的监狱里蹲了两个多月,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彼此有了一份交情在,说话自然随便许多。
“我们吃来是不怎么样,但你注意到没有:他们那边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能掏出钱来,就能吃到同样的东西,喝同样的酒……”
周晟语气低沉,似乎正有心事。不过眼见方文正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他也懒得多说,直接把一个小木盒往前一推:
“这是他们给你的,挺有趣的一套小玩意儿。”
借着舱外月光,周晟向同伴演示了那套随身工具的用途,果然引起对方莫大兴趣。
“真是有趣……哈哈,想不到区区剃须净面之物,竟也有这么多的讲究……真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的,这么精巧的小东西,还要用钢铁制作,怕是比做金银首饰还麻烦些。若拿到市场上售卖,怕是价钱也不低……”
说到这里,方文正禁不住嘿嘿一笑:
“来了这么多天,也就今天不谈公事的时候才过的最舒心……这帮短毛,看不出来都还挺风趣,尚可一交。”
周晟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一叹——当初没来岛上之前,方文正是何等狂傲,口口声声对方不过一群海外蛮夷,只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就可将其折服。结果这两个月来被捏圆搓扁连个屁都不敢放,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而到现在,不要说最初的傲气被消磨得一干二净,竟然还并没有怨恨的意思,反觉得他们“可交”?这可真真是给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当然这种话是绝对不能当面说的,读书人个个死要面子,哪怕稍微露出一点点口风,熟归熟人家一样跟你拼命……只不过,看在大家患难之交的份上,周晟决定还是点醒对方几句,免得这位老兄到时候当真傻乎乎照此奏报上去,说短毛如何如何忠义,他本人倒霉不说,还要连累自家坏了前程。
“不谈公事?嘿嘿,怎么可能——就今天这一日,他们传递给我们的消息,其实要比过去两个月加起来都多……不过我现在倒是彻底相信了,这些人肯定是我华夏一脉。只有最正统的华夏子民,才会用上这套隐讳曲折的水磨功夫,还如此的熟练……”
见对方还是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周晟不得不把话点明:
“雅斋兄,你可知短毛为何肯放我们走?”
方文正自号雅斋闲人,其实也就他家院子里一茅草棚。安抚司衙门平时没什么油水可捞,闲是很闲的,雅却未必了。听周晟一问,反而甚是诧异:
“不是说……要放我们回家过年么?”
“哈!所谓过年之语,其实是我们自己设的时限啊——雅斋兄难道忘了么,临行前我们怎么对王总督说的?”
周晟一句话总算让方文正回想起来——当初前来琼州下书的时候,正是短毛凶名最盛之际,总督王尊德是做好了战与和的两手准备,他们也是抱着必死的念头前来。
在送别时两广总督王尊德就问他们:几时可以归还?意思是我啥时候可以出兵攻打?当时方文正满脑子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境,闻言便回答道:
“若年前不归,则遇害矣。”——过年前回不来,您老人家就发兵给俺们报仇吧。
……想到这儿,方文正不由一愣,失口道: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却见周晟用某种很古怪的眼光看着他,再仔细一想,好像是自己在监狱里闲得无聊,在下属面前吹牛时多次谈起过,还是作为自己的光辉业绩反复强调,短毛若不知道反而奇怪了,脸上顿时一红。
但他不肯在周晟面前示弱,便朝对方点点头,笑道:
“也难怪,这帮短毛贼得很,你不也连自己家中有个小女儿都告诉他们了?”
这下子轮到周晟脸红了,他这个锦衣卫专门审问犯人的,结果让别人随便一句话把家庭情况都给套了出去,实在是很丢脸的事情。
事实上关于情报获取这件事情,周晟到现在都很郁闷——他这次作为副使陪同前来,一半是帮助交涉,另一半职责就是要了解情报的。原以为这些短毛来自海外,对于大明朝的官阶体制应该不怎么了解,就没去造假身份。
没想到对方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反应却是出奇的大,直截了当把他们一行人丢进了监狱不说;从此之后他们的任何动作都被严密监视;而且无论是谁,只要前来和自己接触,无不高度戒备,最起码三四个火铳手跟在后面,仿佛自己随时可以赤手空拳干掉一群?
这一切搞得周晟极其纳闷,因为那些短毛居然还非常坦然地向他说明——所有措施就是为了提防你们锦衣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大明锦衣卫主要是震慑百官,说穿了也就一密探衙门而已。对官员威胁很大,可在民间其实并不怎么张扬,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是这样。所以周晟百思而不得其解——这帮人对于锦衣卫的概念是从何而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舟中闲话
念及到各自的失策之处,方周二人只能相对苦笑。大陆上一直认为这群髡人只是来自海外的蛮夷之辈,跟西方夷人一样傻乎乎的,想必很容易欺骗——大明沿海官员从前就多次假借谈判之名,把西方夷人的船长船员骗上岸后予以扣留,跟蛮夷是不用讲信义的。
可现在这两人都已经明白了——在那群人面前,反而是自己更像蛮夷。己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对方预料之中,全都被提前压制住。
“还好还好,这些短毛还算客气,给了我们这几件东西,要不然回去还真不好交差……”
方文正终于回过神来,摸了摸脚边那大箱子,又擦了擦脸上冷汗,心有余悸说道——他先前出使的时候可是说了不少大话,什么不用朝廷动一兵一卒,自己定能让段毛自缚归降之类……长期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吏么,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肯定要吹嘘吹嘘。
然而最终结果却是:他没能从短毛那里得到任何承诺,不要说自缚归降了,就连那份文书上所有条款,人家连一条都没答应——对方压根儿不承认自己是叛逆,他们白白在这儿耗了两个多月……
如果就这样空着手灰溜溜回去,即使总督大人不降罪,以后在同僚之间也休想抬起头来,将来前途恐怕也黯淡的很……幸亏短毛知情识趣,给了他们一件珍稀贡品,回去后好歹能有个东西交差。要是运气好,这件宝物当真对了万岁爷的胃口,来个龙颜大悦什么,没准儿还能往上升一升……
见方文正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周晟无奈摇摇头……看来思想简单点也不是没好处,至少总能保持个好心情不是?
其实周晟自己的情况也与方文正很类似,虽然他原先计划中的两项任务:与锦衣卫派驻当地的密探接头,以及与短毛官府中尚忠诚于大明的官员取得联系,这两条都没能实现——他根本没什么机会出门,偶尔能出去也是在公开而严密的监视下。但光是在最后一天所看到的一切,亦足够他写出一份能让上司满意的报告了。
然而周晟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满意:他想要了解的情报,对方一点都没让他知道;而他所知道的一切,虽然也有些价值,却全都是对方主动透露出来的——自己完全被人控制着!作为一个情报人员,这种感觉实在非常不好。
再回头想想自己人这边,周晟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两个月来他们这群人的言行举止,特别是和短毛交谈时曾说过的一些话……最后很郁闷的发现,恐怕他们所知道的一切,短毛都能知道——只要他们稍微仔细点。
可这也怪不到谁,连自己尚且在无意间漏了嘴,手下那些人又有几个能守口如瓶的?更不用说安抚司那批只会说大话的文人了,怕是连自家老婆穿什么颜色的裤子,对方也已经摸得清清楚楚啦……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啊!”
见周晟忽然满脸沮丧之色,方文正虽然不怎么理解他的想法,但还是上前劝慰道:
“周兄弟,何苦呢。短毛不是也说了:这次不行,下面还可以继续谈么。成与不成,那是上面大人们的事儿,咱们不过跑跑腿罢了。现在看来那些短毛还算讲理,以后再来也没什么危险。多跑几次,拿些小礼物,不也挺好的吗……”
这句话却反把周晟给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