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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一六二九 第339节

然而事与愿违,次辅温体仁在咳嗽一声之后,缓缓开口了:

“孙初阳陷城失地,其罪实无可赦之处。朝中谁无父母,谁无师友,若皆以亲亲恻隐之心相论,大明朝以后还怎么制裁官员?”

声音很轻,语气也并不很强烈,但这一瞬间,在阁老们议事的厅堂内,却仿佛有雷鸣电闪——周温二人当初一个礼部尚书,一个礼部右侍郎,自两人联手搞掉当时的礼部左侍郎钱谦益,先后入阁以来便一直配合默契,无论大事小事都是步调一致,从来没有意见不和的时候,以至于民间传言说他们两人关系好的可以合穿一条裤子……自崇祯二年起,至今三年多的“和睦”形象,就在刚才那一刻,彻底打碎了。

虽然遭到反对,而且是来自前“亲密战友”的反对,周延儒倒并没有很惊讶的样子,反而显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微笑,也许在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不过接下来,众阁老们的反应,却才真正让他大吃一惊。

——阁臣之中竟然有将近一半人支持温体仁!周延儒汗流浃背,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位“盟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几乎挖空了自己的墙角。若非此次试探,真是连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

于是当天的内阁会议火药味儿十足,周派固然是猝不及防,温派却也是仓促上阵,并没有做好十足准备。双方谁都没能打出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漂亮仗。当会议在争吵中不了了之以后,双方各自回去,马上开始紧锣密鼓准备战争——这才是大明官僚们最为重视的战争,相比之下,什么山东兵变,陕西流寇,乃至于辽东建奴的威胁,统统都要靠边站。

而朝廷中的其他势力也必须选择自己的站队,在这种时候想要保持中立是不可能的,那会被认为是投机分子,同时遭到双方打击。

周延儒运气不错,他这次选的“防御阵地”很好——他要死保的孙元化是东林党人。自魏逆阉党覆灭后,东林党便是大明朝政治版图中的第一大势力,虽然因此而受到帝王猜忌,总是有意无意的压制它,东林党在朝野之间的人脉力量依然充足。孙元化的愚行本来在东林党内部也很不招人待见,但当事情发展到“党争”高度后,个人与事件本身如何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党派利益。

而且不知何时,有那么一句话开始在北京城里到处流传:“就算那孙元化是个王八蛋,他也是咱东林的王八蛋!”——就是在这句话的驱使下,无数东林派的御史言官们纷纷奋笔疾书,旗帜鲜明的支持首辅周大人,同时对徐老大人的舔犊情深表示赞扬。

东林党强在什么地方?正是舆论,他们这一站队,民间立刻引发反温风潮,那些书生秀才们群情激奋,众口一词的谴责温体仁别有用心。到最后竟然冒出民谣“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温)”——连妓院里都在拿次辅大人开涮了。

然而就是在这种满朝皆讽的条件下,温氏居然还在坚持,温体仁以坚持国家法度大义自居,摆出一副“虽千万人俱往矣”的悲剧英雄姿态,起先倒也打动了不少人支持他。不过中国人么,自古以来最擅长的就是抹黑英雄啦——很快的,无数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往内阁与宫中,都是揭露温某平时如何卖官鬻爵,横行不法——你这人不是个好人,肯定做不出好事。管你在孙案上是不是有道理,反正要你完蛋!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面对如此乱拳,温氏及其党羽不得不分神应对,间或反击,也找出一些对方的错失进行攻击。只是这样一来在崇祯皇帝眼中双方谁都不干净了,每天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互相攻讦奏章,一向以英武自诩,却终究只有二十一岁的青年皇帝有些摸不准了,到底谁忠谁奸?朕该如何处置才不算昏君?

……

从四月初到五月末,差不多两个月时间,大明帝国的朝廷始终处于这种“沸腾”状态,不仅仅是温派周派东林党这些“主角”,连浙党楚党等还不怎么成型的派系也都被牵入了。满朝臣僚就孙元化的生死问题吵做一团,不过话题到现在已经转变为:山东事情到底应该由谁来负责?谁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就在这双方角力的关键时刻,钱谦益的身影却又出现了——在连续拜访了数位东林大佬之后,礼部尚书徐光启再度站出来,代表东林党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嗓子:山东的事情,咱们东林惹下的麻烦,还是咱们东林收尾——我们来负责找人解决那伙叛军!

徐老头儿如此豪言壮语,一时令满朝文武失声,东林从来不以军事见长。先前还有个大学士孙承宗掌握辽东军权,但自从孙承宗因为大凌河之败去职以后,东林党人中就没什么位高权重手握精兵的大员了。

但徐光启的道理也很足:孙元化犯了大错误,我们替他弥补过来,以此交换他一条性命,行不行?至于能不能成,那是我们的问题。要是不成,大不了连我老头子的乌纱帽一起摘了去——听起来也不是没道理。

至于徐老头儿敢于如此自信的缘故,有知道内情的也打听出几分来,居然是指望那帮刚刚投降的南海髡人去山东平叛。初次听到这消息的人都觉得是笑话奇谈,且不说海南琼州距离山东有多远,就琼州军那点人数,就算传言中的数千人马全部出动,面对十余万叛乱军,又顶个屁用?更何况,若琼州髡人蠢到连老家都不顾,倾巢而出去为朝廷火中取栗,这种笨蛋恐怕早被两广总督灭了,还轮得到钱谦益去招安?

但无论如何,徐光启的提议令朝中激斗双方都找到了下台阶。于是大家各退一步:孙元化可以暂时不杀,但他的结局如何,要看山东事变最终如何解决。

而周延儒在这种环境下也终于放下架子,找机会在某个非正式场合与钱谦益见了一面,见面之后什么废话都没说,就问了一句话:朝廷招安以后,琼州短毛要多长时间才能出兵山东?

钱某则胸有成竹,笑吟吟回应道:

“那要看朝廷的旨意有多快了,只要朝廷这边不拖时间,琼海军那里只有更快。”

——周延儒这边还能碰个面交流一下,温体仁那里对钱氏却是恨到了骨子里,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交涉。不过温体仁现在也不敢乱动——就在钱谦益放出那番要他老命的言辞后不久,在某次聚会上,居然有人企图行刺钱大才子。

钱谦益自己就一文弱书生,但他身边那些陪同人员,比如郑芝凤郑彩之流,虽然在京师这边跟着附属风雅,跟着换上一身儒衫以读书人面目示人,骨子里可是正宗海盗头子出身。人家儒生腰间配剑无非做个样子,他们的宝剑却都是开了锋了。平时哪怕就在风流快活的时候,靴子筒后面也总是绑着匕首甚至火铳的。更不用说带在身边的保镖亲兵,一个个都是厉害角色,本就是预防万一情形不对,好保着两位大爷逃回福建的。

在这帮凶人面前哪有刺客发挥余地,那几个图谋不轨之人刚刚亮出家伙,还没靠近便被火铳击毙,只是郑家人下手太狠,居然连一个活口都没留,虽然当时在场很多人都看到了行刺,但刺客是谁派来的,却一直没能查清。

人们很自然的把温体仁列为第一嫌疑犯,尽管后者大呼冤枉,赌咒发誓说自己不可能做这种事情。但在舆论方面他哪斗得过东林党,最终这顶黑锅还是结结实实扣在了次辅大人脑袋上,只气得温体仁眼前发黑,差点没吐出血来。以后和人议论,只要提到钱氏也只好噤口,以免惹火伤身。

……

一桩桩一件件,在这大明崇祯五年的初夏时节,北京城里着实热闹无比,仿佛一场场精彩无比的大戏。无论身处其中还是袖手旁观的,都只感到目不暇接。只偶尔有几个头脑特别清醒之辈,夜深人静之时闭目沉思,方才惊觉这一切都是在那位钱大才子进京之后才发生的。

钱谦益,三年之前才被灰溜溜赶出京城的官场失败者,仅仅去过一趟琼州府,就能掀起这样一场官场大浪?这琼州府究竟有何特异之处,能让一介书生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无论有多少人为此而感到迷惑,他们都不得不接收这样一个事实:钱某人的重新崛起已经不可阻挡。大明崇祯五年,六月初六壬申,正是最热的大暑之日那一天,这数月来在京师里也是炙手可热的钱谦益终于得到了由内阁起草,天子用印的正式御诏:重新授其为礼部左侍郎,并正式任命其为朝廷招抚大使,赐御酒、金花、银缎,令其持恩旨前往海南琼州,招抚那里的海上来客。

在出京之前,天子再次于平台召见钱氏,执手殷殷嘱托,望其能尽快成事,早日为国分忧。临到最后,崇祯皇帝还向钱谦益透露了一个令他大感意外的好消息:

——等太子慈琅再大一些,到了该进学的时候,皇帝及其家人都有意想要请他担任小太子的老师!

第三百四十九章 家乡的景色

正当北京城里热热闹闹,上演着一场又一场政治活剧的时候,海南岛这边也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经济活力。

虽然朝廷招安的旨意还没正式下达,但两广地区的明朝官员,无论文臣武将,其实都早已确定:这仗肯定是打不起来啦——他们可是看见过琼海号发威的。那天这艘大铁船突入珠江口,炮轰广州城的赫赫雄姿相信已令很多人永生难忘。就算那天藏得深躲得快没能亲眼看到的,事后去珠江口两岸的几处炮台遗迹凭吊一下,也足以令其打消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原来一心主战的总督王尊德已经死了,而新到任的总督熊文灿和广州官员是一个心思——绝对不要再去招惹短毛。就算朝廷再下旨要求讨伐,他也肯定阳奉阴违。若是对方打上门来……那索性投降拉倒,反正短毛对明臣一向很宽容——海南岛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大明忠臣”在广州这边起到了极好的宣传作用。

就这样,在经历了最初的绝望,中期的惶恐,以及后期的疑惑之后,广州地区的士民官商终于还是慢慢平静下来,比起当初的琼州府,他们与海南之间毕竟隔着大海,还是很能给人以安全感的。既然大明军不敢去海上找人家的麻烦,短毛也不想进攻广州城,那么大家就相安无事罢,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广州府本就是明帝国南方最为重要的经济门户,如今随着南海战事的平息,当地的经济活动又开始重新兴盛起来。而且,由于短毛的介入,甚至比从前还略有提升。

以往每年夏冬两季,在广州府都会聚集大量来自海外的商人。他们借着“朝贡”名义前来大量收购生丝瓷器等中国特产运往海外,获利巨大,这可以说是最早的“广交会”。只是前几年由于南海风云变幻,王尊德一心整军备战,又是个不太通经济的老古板,他以“预防奸细”为名严格控制流动人口,结果拥有无线电报的短毛信息传递完全不受影响,倒是本地正常经贸行为受到重大打击,交易会硬生生被中止了两年。令无数以此为生的商家船户急得跳脚。

到如今换了新总督上任,受郑家人影响,熊文灿对于海外贸易的重要性认识度总算比原来那位要高一些,而且现在反正南海上都是短毛天下,广州城也没什么好防备的了,于是今年夏天的“广交会”得以续开。商户们积攒了两年多的热情一下子尽情释放出来。五到六月间,整个广州港的贸易吞吐量大增,连带着周边港口也一起跟着繁荣。而在这其中,海南白沙港毫无疑问是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其知名度通过海商与水手们的口口相传,迅速在整个东南亚的商界传播开来……

穿越众这边,原以为赶跑了荷兰与西班牙的势力,会导致大陆沿海的对外贸易受到影响,如今才发现并非如此——原来大明帝国只对那些向它朝贡的藩属国开放市场。比如苏禄,缅甸,南掌(老挝),暹罗,琉球等小国,欧洲国家全都不在其中。因此荷兰与西班牙等国本来就无法从正常渠道获得来自明帝国的优质产品,他们只是仗着船坚炮利,威逼商船前往台湾和他们进行交易,或者直接在海上抢劫。一句话:在明帝国的贸易体系中,西洋人属于不请自来的恶客,他们本就不该是主角。

到如今这些不受欢迎的客人被琼海军赶走了;而以往非常猖獗的海盗团伙也同时一扫而空;再加上郑家那边畏惧琼海号的威势,虽然双方从来没有正式划分过地盘,但郑家船队自从琼州保卫战之后就再也不敢在两广海域收过路商船保护费,于是这一片海域上顿时变得非常“安全”起来,来来往往商船不断。

除了来自暹罗,缅甸等大明藩属国的商船外,还有许多包着白头巾的阿拉伯人——这才是东亚贸易真正的老主顾。从汉唐时期就跟华人做生意的,尽管他们买了这边的货最终目标还是倒卖给西洋人,但大多数华商还是习惯跟他们交易,有些甚至是有着上百年几辈子合作关系的老主顾。有些阿拉伯人已在中原居住多年,除了相貌差异,在语言,习惯等方面已与华人差别不大,当然,在宗教方面的信仰依然坚固——这个年代的阿拉伯人几乎都是穆斯林,没有例外。

于是最近这段时间来到琼州府的穆斯林也是大增,大市场上到处可以看见一窝一窝的小白帽子钻来钻去。他们操着一口几乎与华人毫无二致的熟练汉语讨价还价,或是拿起商品评头论足,其内行程度绝对要超过他们那些明帝国的同行。

茱莉这些日子就接待了好几拨来自阿拉伯世界的“大客户”,从前她在香港担任高级经理人的时候就跟阿拉伯人打过交道,那些来自海湾产油国家的买主历来被认为是最佳客户——他们花钱大方,很少挑三拣四,除了在信誉方面偶尔稍稍会有点小瑕疵,其它一切都很完美。

而眼前这些阿拉伯的前辈们却让茱莉险些以为自己碰上了一群温州人——精明,算计,喜欢就每一个微小细节讨价还价,唯一好处是说话算话,说到一定做到。其实茱莉自己也正是这个性子,但所谓“同性相斥”么,几轮谈判过后,她看这些阿拉伯商人就很不顺眼。

“……真受不了啊,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斤斤计较的穆斯林。”

在又一次从谈判桌上退下来之后,其实一点没吃亏的茱莉依然发出了抱怨的声音——对她来说没占到大便宜就是吃亏了。旁边正为她整理资料,顺带着帮忙泡咖啡的小秘书许春兰立即抬起头:

“既然总经理不喜欢他们,赶走就是了,本来这些人也是被广州赶出来的么。连大明都不接纳的客户,我们为什么要待如上宾?”

这小姑娘现在其实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几次茱莉不在琼州府的时候,都是由她负责维持贸易公司的日常运作,倒也干得井井有条。不过只要茱莉一回来,她总是立即收敛精明,安安心心待在人生偶像身边做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茱莉几次想安排她去别处担任个小主管什么,却都被拒绝。可以说,对于许春兰她们这一批小秘书来说,茱莉就是她们的天,如果女经理对谁不满意,小秘书们一准同仇敌忾扑上去,哪怕用牙齿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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