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一六二九 第3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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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重重门户,两人来到乾清宫院门前,早隔着两三重围墙之外他们便停止交谈,脚步也放的极轻。皇帝的新书房他们两人都已经来过多次,此时不约而同都熟门熟路绕过正门,走到旁边一间偏殿门口,在此过程中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那偏殿只是乾清宫的一处附属建筑,原本没什么大用处,不过堆些杂物而已。但这时候却已经过大改造,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所有窗户全部改成了玻璃窗,有几扇甚至是落地大窗,使得整座建筑极其通透敞亮。
在每一座落地窗外侧,或是摆放着几盆奇花异草,或是一处青松翠竹,再或者干脆搭起了一汪小小池塘,依托玻璃本身形成一个半透明的鱼缸,里面养着几尾戏水锦鲤……总之从每一座窗洞看出去,所见景色都有不同。甚至在一洞之内还会有春夏秋冬四季变化,中国古典园林中“步移景异”的造景手法在这小小方寸之间就被表现得淋漓尽致,由此可见紫禁城中工匠手艺之巧。
进入室内之后更可见此处与紫禁城中其他房屋的大不相同之处——这里的家具非常少,而且形状线条都极其简洁。一张折尺形的书桌;一把靠背宽大,分岔脚上装有八个木质滚轮,使之可以在室内自由滑动的独腿转椅;靠墙边有几排放置文件或杂物的书架;再加上靠窗户边上两座沙发以及夹在中间的玻璃茶几,除此之外再无别物。屋子里装饰陈列也少得可怜:就书桌上一只金黄色佛手,茶几上一盆鲜花……唯一比较华丽的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一盏水晶吊灯,外加几处墙角边上的水晶玻璃壁灯,然后就没了。
所有家具的油漆都是浅色,而非这个时代常用的大红,连同墙壁饰面也都是类似色调,与线条简单的家具搭配在一起,加上良好采光,使得这间实际面积不算太大的屋子却给人一种非常开阔疏朗的感觉——崇祯帝原本对钱谦益献上的这间“短毛书房”很不在意,但在房子改造好之后却是爱若珍宝,不但将日常办事的场所完全搬到了这里,还在旁边专门开辟了一小间,作为临时休息之所。
此时在通往里面休息房间的门口就站着两个小太监,见到曹化淳过来连忙躬身行礼。曹太监摆了摆手,作了个手势询问屋内人是否起身?在得到否定的回应后便一声不吭用同样的姿势站在那儿开始等待,至于旁边骆养性当然也不傻,他甚至比曹化淳更早进入木头人状态。
如此大约等了小半个时辰,方听房内有人轻轻咳嗽一声——他们的万岁爷醒了。门口两名小太监立即入内准备伺候更衣,不过曹化淳却挥挥手打发他们去干诸如卷帘子收窗幔之类杂活儿,自己则挽起袖子端着个痰盂入内重新干起老本行来。若是旁人敢这么抢巧宗儿那两小太监早就发作,可在曹化淳面前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这俩货都是曹太监的干儿子。
崇祯帝对于曹化淳的半途接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之色,不过他也知道职权日重的曹太监专门过来肯定不是单为了帮他穿衣服,一边整理衣饰一边随口问道:
“可是有事奏报?”
“圣明无过万岁爷,还是关于山东那一摊子事儿。”
崇祯帝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动作骤然停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些,但微微颤动的嗓音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可是赢了?”
曹化淳也停止了伺候动作,他稍微耽搁了一下,估摸着既能最大限度吊起皇帝的胃口,又不至于让天子产生急躁情绪,之后这胖太监以与其体型决不相称的灵活动作趴到地上,接连向皇帝磕了几个响头:
“恭喜皇上了,是大捷——真正的大捷!”
第四百一十二章 京师(中)
北京这地方的地面儿一向比较邪门,很多事件,官方都还没得到正式消息呢,各种小道新闻已在街头巷尾满天飞了。就连那些拉车拖粪的最底层民众谈论起朝廷大事来也个个头头是道,仿佛皇帝和官老爷们议事的时候他们也在金銮殿上亲眼旁观一样。
最近几个月来京城里最为热门的当然都是关于山东话题了,这也难怪——山东距离京师太近,对于大明乃是标准的腹心之地,而且还是漕运要道。这地方一乱京城形势立马不稳。前些日子叛军势力最盛时京里居然有人张罗着要逃难。直到战线在莱州府稳定下来才慢慢消停。
于是上至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见了面若不能就山东问题聊上几句,那立刻就会显得消息闭塞了。一般酒馆茶舍中议论纷纷也就罢了,就连某些特殊场所——比如说大明帝国最为戒备森严的天牢大狱里,居然也都在谈论这事儿……
阴暗的走道中寂静无声,只有尽头狱卒值班之处有几点灯火闪烁。这些看守狱卒平日最是无聊,如果不去欺负囚犯解闷儿的话,就只有靠一壶酒几碟豆子聊天打发时间了。
“……登莱那边的事儿,这就算是彻底平啦?当初闹得那叫一个大哟,俺婆娘都打探着要去乡下避一避。”
“去乡下?找死啊,到时候乱军过来破不了城还不往四处乡下打粮,想当年鞑子围城时外面人哭着喊着怎么求都进不来,德胜门外死了多少,你那婆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切,不扯远了。朝廷这回办事儿还算利索,先前拖拖拉拉的是抚是剿都定不下,真正动起手来居然一月不到就完工了。听说是有十几万叛贼呢。”
“屁!是南边那伙短毛办事儿利索才对,咱一兄弟在锦衣卫里当小听差,听他们几位大档头传回来那边的真实情况:朝廷官军都是些废物,连小小一座县城打了两次都没打下来。后来还是求了短毛出手……奶奶的,据说那叫一个铺天盖地,漫天世界都是火龙在飞舞,把天都烧红了!朝廷几万大军光是在旁边看都看得腿软,辽东镇那么强悍的军队当场吓得炸了营。对面挨打的叛贼更不用说啦,好几万人给生生逼得往海边跑,光淹死就不知道有多少……”
“这么厉害?前几天说那登州府也是短毛一战即下,那这次平叛岂不全都是短毛的功劳了?”
“功劳?笑话,你还怕朝中那些大人们弄不到功劳?别的不说,光把原属四大寇之一的南方短毛拉到山东帮忙平叛这一条,只要是能搭上一点边的,就少不了一份赞画调停之功。别说那些主张招抚的东林士子,就是钦天监的也要来沾一分光呢。”
“钦天监的能沾什么光啊?”
“没听最近茶馆里都在疯传吗——所谓天下四大寇,金木水火各有相性。这南方髡人乃丙丁属火,调他们来攻打山东叛军,乃是以火克木,果然一战成功——钦天监里那帮人说他们早就算到这点,才劝说徐老大人一起赞同招抚南方短毛的。”
“呵呵,这话哄哄别人还成,咱们这里谁不知道徐老大人赞同招抚,全是因为关在后头大牢里那个废物……唉,徐老大人也算一生清名,却偏偏收了那么个昏聩东西做学生,真是给连累了。”
……前头言辞断断续续的,也有一些飘到后面牢房里。在某间石室之内,一个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的囚犯骤然抬起头,扑到门栏边仔细倾听着前头传来的每一句话,一双浑浊无光的眼睛又渐渐发亮起来。
他就是原登莱巡抚孙元化,山东叛乱的头号责任人——孔有德等人原为东江军逃兵,是他收留下来委任成军官;吴桥兵变时叛军势力还不大,前头总兵官要派人攻打,是他希望能用谈判解决,阻止部下动武,任凭叛军逃回山东而势力大涨;等到大队叛军兵临登州城下,又是他应对无方,竟然把守城重任托付到与孔有德相交甚厚的耿仲明手里,让后者轻轻松松开门迎客,导致坚固无比的登州府瞬间陷落,全部军械粮草几乎丝毫未损的落到叛军手中……若不是孙元化在陷城后坚持拒绝了孔有德等人要他担任叛军首领的要求,宁愿跑回北京城蹲大狱,一顶存心与叛军勾结谋反的大帽子是绝对甩不掉的。
现在虽不说他是存心谋反了,但处事昏聩,行为不堪,败坏国事的罪名却是怎么也逃不掉。历史上的孙元化于七八月间便被处斩。不过在这个时空,由于有他的恩师徐光启为之奔走,最主要则是首辅周延儒出于自身的政治前途考虑,暂时留了他一条性命。
先前已经有人跟他通过气,他自己也想得明明白白——这回能不能熬过去的前提条件,就要看山东叛乱能不能快速平息了。如果他惹出来的这摊麻烦事儿能被尽快解决掉,那朝中师长,以及那些不想被他连累到的官僚们就有办法保他活命,反之则万事介休。
所以孙元化对于前方战事极度关注,他是知道叛军虚实的,尤其是自己亲手缔造出的那些火器,在大明军中绝对名列前茅,就是京师三大营之中的神机营也有所不及。山东一带的朝廷官军屡屡战败,在他看来乃是理所当然……登州军本就是山东战力第一,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派往辽东助战去了。
只可惜当初苦心练成的火器营如今却反而成为自己的催命符,他们打得越好自己的性命就越是危险,每每想起这一点,孙元化就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前些日子,当登州府城首先被收复的消息传来时,孙元化几乎不敢置信。他自认对当代火器的性能了如指掌,于登州府的防御也极有自信,当初若非信错了人,叛军围上几年也休想攻克自己经营的府城……用火器攻城确实很占优势,但守城一方的优势更大。南方来的部队?用的火器多半是出自西洋红夷之手,红夷火器比大明的先进一些,但也不至于到天差地别的地步。作为大明朝最为了解火器的专家,孙元化在作登州城防建设时已经考虑到遭遇火炮攻城的可能,也有西洋人帮忙设计,就算对手有红夷大炮,也不可能在几天之内破城。
不过现在,等到登莱叛军全灭的消息再度传来时,已经由不得他不信了。他自从进了天牢以后没少吃苦头——所有人把登莱之乱的罪责归到他头上。先前有刑部和兵部官员前来掬问叛乱详情时,竟然不顾文官之间的默契体面而对他用了刑罚。甚至连这里的狱卒也欺负他,虽然不敢擅自上私刑,但平时待遇也糟糕到极点。
但最近几天情况却明显好了起来,家里人的饭菜也能送得进来了。孙元化估摸着可能是前方形势好转。当然以他所熟悉的明军效率,没有三五个月打不完仗的——光那些吃军需的文官自己就要拖上一段时间,否则他们怎么捞钱?
却不料今日忽然听到消息,说这仗居然已经打完了!孙元化心中一时愕然,又听那些狱卒说什么火龙烧天,他是不相信什么火龙的。知道必定属于某种火器,只不知道何等火器能达成那么大的效果?
“神火飞鸽?还是百虎齐奔一窝蜂……都不象,那些东西烧不了城。莫非是西洋人的火器?可从没听弗朗哥神父他们说起过有这类东西啊……”
孙元化情不自禁又开始考虑他的专业爱好——他作为一名工程师可要比作巡抚合格多了。想到短毛那些神奇的火器,禁不住心生向往,想着要能去看看就好了。
正在出神时,忽然感觉前方拐角处灯火亮了不少,有狱卒开了外监门走进这条甬道,紧接着,一个破锣嗓子在他的监室门口叫起来:
“孙元化,有人来探你了。”
孙元化一惊,这天牢大狱可不是随便能进来探视的地方,更何况以他现在的名声之臭,就是从前故交也早就避之唯恐不及,谁还会来探望?
慢慢抬起头来,还没看到面前那人的脸,先见到他胸前一枚银亮亮的十字架。孙元化心头猛然一跳——他自己以前也总是带一个的。待对方缓缓摘下头上罩帽,露出一张苍老面容及满头白发,孙元化扑通一声跪倒,号啕大哭起来:
“恩师!弟子昏庸,犯下大错,实在无颜再见恩师哪!”
——来人正是徐光启,就在这年的六月间徐光启刚刚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正是需要避嫌的时候。此时却来探望他,可见老人的一片心意。
徐光启这年已经七十岁,身体也很不好,走路颤巍巍的。好在他的身份尊贵,旁边早有狱卒搬来春凳请老人家坐下。孙元化依旧在痛哭不已,徐光启看着这个可算继承了他衣钵的弟子,摇摇头:
“初阳哪,当年我就说过,你的性子不适合作官……唉,不谈这些了。我这次过来,只为叫你放心——和周首辅,韩尚书那边都已经说定,大辟之刑是不会有了,当然充军流放肯定还是免不了。好在,充军的地方已经给定下来了。”
孙元化愕然抬头,老师的口气中似乎带着点其它意思。
“充军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