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一六二九 第418节
码头上经过的几批人都在用颇有些诧异的目光看着那姑娘,这女孩子却并不以为异,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这种眼光。她甚至已经准备好接受官府差役的盘问,不过等了很长时间却没人过来,这让女孩子反而有点无所适从。
又过了片刻,看到前头有一队身穿明军服饰的巡逻官兵走过来——这是白沙港的特色,专门保留着大明军的巡守者,包括悬挂在码头最高处的那面大明旗帜,都能让初来者感觉到这边还是大明地盘。
女孩子看见那些人眼睛登时一亮,径直上前拦住了他们。那队大明军在这里倒也不完全是起衣服架子的作用,他们平时也要负责管理码头秩序的。中国人素来怕官兵,一般人看见他们都绕着走的,敢于主动上前拦路的倒不多见。
不过这些人都给短毛调教过,并没有一般明军的那种坏脾气,被拦了路也不生气,只是有些奇怪的看了对方一眼。
“这位姑娘,有事吗?”
“俺来找个人。”
女孩子一张嘴,满口的陕西腔,说话也直得很,那群官兵一听都哈哈笑了:
“小姑娘,这码头上每天经过的人没一万也有八千,谁知道你要找哪个啊。”
“俺找俺哥,他叫张陵,张汝恒,听说就是在海南琼州府这边,担任统兵千户官的。”
女孩子这番话说下来,那群明军眼睛立马都直了:
“张千户的妹子?……呃,请稍等,我们马上着人去禀报。”
——张陵可正是这些码头明军的顶头上司,女孩子问他们还真是找对了人。听说是上司的亲妹子千里迢迢从陕西过来寻亲,这帮明军也不巡逻了,赶紧张罗着把人请到值班哨所中,奉上香茶点心,先把这位姑奶奶好好伺候起来再说。
片刻之后,莫名其妙的张陵跟着报信人来到哨所,先还是满脸不高兴以为谁在跟他开玩笑,可见到那个女孩子的面容之后也傻了:
“小妹?当真是你!”
本能的四下张望一番,但除了自己那帮嬉皮笑脸的部下以外并没有其他外人在场。
“怎么就你一个?你该不是独自过来的吧?从宝鸡一路走到这边?”
在问清楚确实只有他妹子一个人之后,张陵也是目瞪口呆——从他的家乡凤翔府宝鸡县独自来到海南岛!这一路上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将要遭遇多少困难和危险。前些日子短毛中有个成员执意要去陕西,那群同伴费尽心思给他安排了三十几个武装护卫不说,还从自己这边要走两名陕西本地人作为向导,又专门给他带了一门火炮!可他这个小妹子倒好,一个人溜溜达达的居然就过来了,她以为这是到邻村串门子?
“你疯了吗……你!”
张陵这个大哥在家里大概是很有威严的,举起一只手就要教训她。但随即想起旁边还有许多外人在,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得拉着他妹子先行离开。
军营宿舍不能带外人进去,张陵在街上找一家旅舍开了个房间,把妹子拉进去开始审问:
“你怎么敢一个人跑这么远?家里人肯定不知道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张陵是知道自己这妹妹的,虽是女儿身,性格脾气却与男儿无异。又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受宠溺惯了,行事来从来都是风风火火,想做就做,绝无顾忌。
而且她还有个坏毛病:一闯祸就爱外头跑。从三五岁开始就每每让家里兄弟姊妹,下人仆役们找断了腿,后来干脆也懒得理她了。反正张家几个孩子中,除了身为长子,原本将来是要继承父亲武官职衔的张陵外,就要数这个排行最末的小妹家传功夫学的最好,出去也吃不了亏。每次出去玩个三五天腻味了自然回家……可这次实在过了头,居然跑海南来了!就算她在这方面的“经验”很丰富,也委实太过份了!
面对大哥的质问,张小妹却只是摊摊手,给了他一个最是烂俗不过的理由:
“逃婚啦——你也知道的,大胡子叔叔家的那个书呆小子,明明和咱们一样出身武门却整天就知道念四书五经,身体弱的跟纸皮灯笼似的,吹吹风就倒了,俺可不想嫁给他!”
张陵叹了一口气,对于妹子自小定下的这桩娃娃亲他一直不看好,倒不是说自家嫌贫爱富,可两位当事人彼此看对方都很不顺眼。还不是一般青年男女之间的打打闹闹,而是彻头彻尾的互相瞧不起,这样的婚姻如何能美满起来?
在海南这几年,他已经潜移默化接受了不少短毛思想,对于短毛们,尤其是其中女性所高调提倡的“婚姻自主”说法也能够理解一二。自家妹子的行动在老家属于大逆不道,可在这里若是被那位妇联胡大姐知道了,没准儿还会被树立为女性独立自主的典型标杆而大加表扬呢……
想到这里,张陵全身上下一哆嗦——不行!决不能让自家小妹跟那些短毛女混在一起,这丫头本来已经够疯了,再要接受了那群人的古怪思想,天晓得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只是要说再让妹子自个儿回陕西去,张陵也绝对没想过。且不说她本人肯定不愿意,就是她想回去自己也不能同意呢。一个女孩子家能安然无恙从陕西过来已经是谢天谢地,谁还敢让她走第二遍?
有道是长兄如父,既然妹子过来,自己肯定理所当然有责任要照顾好她了……嗯,还要赶紧写封信找人带回去,告诉家里小妹安然无恙,否则天晓得家中会闹成什么样……估计现在多半已经闹翻天了。
想到写信回家的事情,张陵脸色忽然一黯。他那小妹子素来最是个聪明伶俐善于察言观色的,不然也不会在家里最受宠爱,一见张陵的脸色便知道大哥在想什么。
“怎么?大哥是担心俺跑出来以后,家里没人给你写回信了?”
一下子被说中心事,张陵又叹了口气——自从家里那倔强的老父亲认定他是“屈膝从贼”之后,对于这个曾经给予厚望的长子已是彻底失望,甚至开宗祠宣布将他驱逐出家族,不再被承认为是宝鸡张家的子嗣。无论张陵在写回家的信中如何解释,都是不理不睬。
以前只有小妹偷着给他回信述说一些家中状况,如今连这个小细作也跑到了海南来,家里可没人再能帮他通风报信了。这些年来张陵人在海南,对于家中亲人的思念之情只能通过那一纸书信得以缓解,如果这条路断了,以后的日子可不好熬。
面对老哥的郁闷,张小妹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拉住他大哥的臂膀嘻嘻笑道:
“别担心啦,俺出来以前跟看门的老王头说好了,以后哥哥寄回家的信件都让他悄悄送到王伯伯家去,让俺嫂子代为回信……嘻嘻,这个主意可好?也省得你们总要通过俺在中间传话了。”
——和他妹子一样,张陵自己身上也背着一门娃娃亲,他老父亲和以前同僚定下的。不过张陵是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的,女方那边也一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用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
以张陵的年纪,本来在前来琼州赴任之前就该把亲事办掉的,只是他当时年轻气盛,总觉得凭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取得更大的功绩,把婚事办的愈发风光些。结果海南一场大败,连家都回不去了,本来他老爹都通知亲家说要把婚约解除掉,但女方却不肯,于是就拖延下来。
这几年靠着他小妹子从中传书递信,倒也跟未婚妻重新接上了头。虽然女方许诺说一直会等他,但张陵却感到很羞愧——他已经让女方等了她三四年了。这年头女人出嫁都早,虽然对方从来没在书信里抱怨过什么,但张陵猜也能猜到她在家中会受到多大压力。
好在随着琼海军接受朝廷招安,以及这次他们在山东立下莫大功勋。自己的身份也总算可以跟着洗白,到时候找机会把人接来海南或是自己回老家去成亲,想必都不会再有太大阻力。
先把这些绮思放到一边,张陵整了整姿势,恭敬问道:
“爹娘他们都还好吧?家里诸事一切如常?”
这是为人子必须尽到的礼节,尽管老爹已经不认他这个儿子,他必须要依旧恪守。同样的张小妹纵然在他面前可以撒娇顽皮,但此刻也要端正姿态老实回应:
“一切都好,只是近几年流贼愈发闹得厉害了。动辄就是好几万人的大绺子,有一回还围了县城,幸亏爹带人守住了,不然可真不知道会咋样。”
张陵脸色有些发白,跟短毛接触多了,也曾从他们口中听到过不少有点像是“天机”的预言之词。什么崇祯天下只有十七年之类的话早就传遍南粤官场,自也不必多说。而他们在平时言谈中对于天下各路兵马都视若粪土,唯独对关外建奴和陕西流寇的重视程度却是前所未有,有一回甚至有人失口说起什么李自成攻入北京城之类的话,虽然发现有他在场赶紧收了口,却让张陵疑惑不已。
李自成他是知道的,不过闯王高迎祥手下一路骑将而已。高迎祥的部队他曾经打败过,并不咋样,那姓李的有何能耐会令短毛都如此重视?
可短毛的郑重态度决不是假的,否则也不会为了他们一个成员执意要去陕西而闹得那么紧张,连火炮都要拉过去……再结合今天小妹的叙述,张陵心头愈发沉重,也许应该写信回去让家族尽快迁离陕西?可念头刚刚生出,他自己便知道此念纯粹痴心妄想,除非是自己继承了家业,成为族长之后才有点可能。
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驱出脑海,张陵冲着自己素来最是疼爱的小妹妹笑了笑:
“坐船很累了吧,先在这里歇会儿好了,等下午我带你上街去逛逛。”
“哈!不用不用,俺精神着呢,现在就去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