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一六二九 第562节
钱谦益故意面无表情的回应道,然后便微微抬起头,很惬意的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天子与旁边那个胖太监脸上的诧异之色——他故意把话题扯到这方面,就是想看一看那两位的表情。
果然,那两位的反应就和他自己最初听到这句话时差不多——都是半张着嘴,一副傻掉了的样子。这让钱谦益觉得挺开心——这说明咱先前在陈涛面前的表现并不属于特例,是正常反应。
当然天子和东厂提督的笑话可不能多看,钱谦益只稍稍瞄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装作啥都不知道的样子,而且曹化淳的警惕性很高,当他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失态时,便本能摆出了东厂提督的标准姿态:永远是那副高深莫测的面孔。不过之后他却又赶紧换了副嘴脸——奶奶的拿错面具了!在皇帝面前可不能摆谱,这时候需要显示出的应该是一张奴才面孔才是!
只有作为天子的崇祯就没什么忌讳,本身年龄和性格又都没到那种可以完全控制住自身情绪的水平,于是脸上的惊讶神色就保持的长了一些,而且还张了张嘴想要再确认一下。不过这种时候就看出专业和业余的区别了——在察言观色伺候人的本事方面。
“奴婢倒是记起来了,东厂曾送来过一份奏报,说福建五虎游击将军郑氏曾经找了许多能工巧匠,说是想要仿造琼海镇的一种快船,据说是要能达到在半月之内在中原和倭国之间往返的程度……当时都说是妄念,现在看来,恐怕琼镇还真有那种船。”
——曹化淳曹公公很及时的插上了一句话,证实了钱谦益的说法,但同时也阻止了皇帝想要开口的意图。这看起来似乎有些唐突无礼,但却可以避免朱由检在事后因为觉得自己问得丢脸而迁怒,实在是很高明的手段。
这些闲话姑且不论,但眼下却要赶紧拿出一个态度来——对于琼海镇的这次战报,朝廷到底是该怎么应对?承不承认?这可不是个小问题,如果当真按照短毛报上来的战绩,崇祯皇帝可是要去太庙祭告祖先的。
如果是朝廷自己的军队立下了如此大功,那怎么封赏都不为过。可对于琼海镇那帮人,如今的大明朝上上下下,从皇帝到大臣,却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对方自招安以来建立的功勋着实不少,对大明在各方面的帮助早就远远超出了任何人的预期。就算是当初那些力主招安的人士,比如地方上的熊文灿,中枢的钱谦益等,也从没想到过那一伙僻居海南,奇装异服的古怪短毛髡贼能干出这么多事情来。
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当初的那几位“招安派”如今都跟着飞黄腾达起来了。可就算是他们本身,在欣喜于自己眼光正确的同时,内心深处却也总是抱有一种不太安心的感觉。
——没错,随着与大明之间交流的日益深入,如今就连那些最迟钝,最颟顸的官僚也渐渐觉察出来了:那群短毛无论在思想还是行动上都极其特立独行,他们虽然自称也是华夏之人,对却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的“华夏子民”都大不相同。
归根结底一句话:短毛跟咱大明朝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
第六百三十六章 京城四方(下)
“……这事儿,恐怕还要从长计议啊。”
连钱谦益这样的最直接受益者都抱着不太安心的感觉,大明官场中其他那些并非跟短毛立场一致,没捞到短毛什么好处的官僚自然更是如此。于是,在稍后,诸位阁老们就此事专门进行的讨论会上,大家众口一词,都认为这一次朝廷应该谨慎从事,不能贸然承认这次“大捷”——他们倒不是想要否认琼海军的胜利。那伙短毛纵使飞扬跋扈,可迄今为止却还从没虚报过战功。但恰恰是这一点却更让那些朝廷大员们感到不安——当初平定登州之乱时琼海军初次在大明军界中亮相,便仅以数千兵击溃数万叛军,当时总觉得是叛军实力差,不足为据,为此大明自己的平叛军队也没捞着多少战功。
而现在他们跟后金军交手,竟然表现得更加剽悍——六百人击败对方一万,还干掉了对方一个贝勒爷!如果琼海军当真可以连续不断立下如此恢宏的战功,那很快朝廷便将陷入没办法去奖励他们的地步——“功高不赏”这句话同时出现在几个文官大佬心中,但他们很快又强迫自己将这个念头驱除掉——那伙短毛可不是戏文中能够被一杯毒酒解决掉的忠臣良将。人家本身就是反贼出身,而且从来都是把对朝廷的戒心摆在明处。朝廷真要逼得狠了,把那帮家伙再给逼反的话,对大明朝是否有利不知道,可如今主事的这一批人肯定全要倒霉。
“先派人去核实吧,若是核下来琼镇确实立下如此大功,该赏的还是要赏。否则赏罚不明,日后也难以服众。”
说出这番话的居然不是琼海军的代言人钱谦益,而是向来和他们不怎么对付的首辅周延儒——历史上这位状元首辅早在一年前就该被温体仁拱下台。不过在这个时空,由于琼海军的蝴蝶翅膀大扇而特扇,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这位大明首辅也是其中之一。
周延儒在明史中评价不算高,主要是私心太重,看人的眼光也有问题。但他毕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成为大明历史上极其罕见的“连中两元”者。而且既然坐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哪怕别人都可以不管不顾胡说八道,他却总要考虑一下“大局”——否则局面崩溃起来首先倒霉的就是他。所以就在这一帮人都正琢磨着该如何压制短毛的时候,这位周首辅却总算说了句“公道话”。
而钱阁老也立刻想起自己的立场,于是赶紧表示支持:
“没错,他们这回可是损折了一员大将的,若是朝廷还象上回登州平叛那样不闻不问,未免太也让人心寒。下次再要他们帮朝廷做事,恐怕就难了。”
谈起这一回短毛军的损失,一众大佬们脸上也都显示出某种会心的表情,他们甚至还彼此之间心领神会的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是那种“我很高兴但是我不方便公开表达出来,原因你懂得”那种姿态。
“确实,听闻琼镇那百余人,这几年南征北战无往不利,迄今似乎还未曾有过折损啊,这一次他们若当真折去一员大将,岂不就成了宋江征方腊的故事么。”
温体仁如此摇头晃脑的评价道——民间把琼海军比作梁山好汉的说法已经深入人心,就连内阁成员中也大都是如此想法。当然,私下想想没问题,可以说在座这些大明高官内心深处其实巴不得那帮短毛人人落得个宋江卢俊义的下场,可这样公开说出来毕竟“不太合适”。温某人可以无所顾忌,他反正早就跟短毛撕破脸了,其他人却还不想得罪琼海镇呢。
所以温体仁的言论并没有得到任何附和,连声评价都没有,完全被彻底忽略了,按理说这是很丢面子的事情,但温体仁毫不在意——他说出这番话本也没指望得到什么赞同。只是为了在周延儒面前体现出自己仍然保持着“反对琼海军与钱某人”的立场不变而已——这正是前者保留他在内阁的最主要原因。
会议最后做出的决定,就是让兵部尚书张凤翼派遣人手,前往旅顺口核实这次战事的真假,并且查验那位被打死的后金贝勒是否属实。在措辞上,周延儒对张凤翼说了一句要“尽快从速”办理,但却意味深长的又看了对方一眼,而后者却也心领神会的点点头——这事儿不用着急,拖延一段时间方为上策,老官僚都懂的。
在内阁会议之后,钱阁老居然亲自去找了陈涛一趟,换了从前他可不会如此降尊纡贵,每次有什么事只是派个亲随去传达一下,就算需要亲自交谈也肯定是把陈涛喊上门去,而绝不会主动去找他——这是身为尚书阁老的派头,决不能丢。
但这一次,却是首辅周延儒在会后私下和他联络,向其询问关于琼海镇那支进京队伍的行程问题——既然短毛号称有可以在数天内就能从琼州抵达辽东的快船,他们的北上队伍应该也不至于拖延那么久才对。以前周延儒对这伙狂妄自大,竟然胆敢号称要跟大明朝廷面对面谈经济问题的家伙是很不感冒的。但现在,他却觉得有必要跟对方好好谈一谈了——不是什么盐税或铸币问题,而是在军事上,琼海军所展现出的战斗力已经为他们的谈判队伍赢得了足够尊重。
周延儒表现得很客气,但钱谦益却是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威胁——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作为琼海镇在朝廷中的代言人形象出现。他早就考虑过:那群短毛虽然实力强劲,可行事莽撞,想法简单,对于大明官场来说显得非常稚嫩,这一点从陈涛身上就能很明显的看出来。他们需要一个熟悉朝廷内情,本身地位也足够高的人来为他们说话。钱谦益一直认为这个位置非自己莫属,毕竟当初是他一手促成的招安。
但如今看周首辅的态度,却似乎隐隐有想要跟短毛改善关系的意思,这样一来自己这个中间人岂不是作用大减?虽然仅仅不久之前,钱谦益还在为那些短毛的思想体系与行事作风与大明传统截然不同而感到忧虑,但如今一涉及到自身利益问题上,为国家为朝廷的担忧就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还是赶紧先把短毛拉拢好为妙。
钱阁老找到陈涛的时候,后者与陈大雷正在南城的一处仓库中视察,在场的还有另外几位人物。见到钱谦益本人出现,那两人都颇为惊讶,不知道是什么重要事情要阁老大人亲自出面的。
但钱谦益则更为惊讶,因为他在这里竟然看到了几名太监,为首一人乃是皇帝身边的王承恩。王承恩的资历很深,也是当初天子在潜邸时便伺候的老人。不过他为人比较低调,不怎么会揽事,因此便不如同出于潜邸的高起潜,曹化淳等人那么风光,但却也恰恰因为他不多事,在天子面前反而比较受到信任。
有这位王公公在这里,钱谦益当然不敢摆什么谱儿,所以当二陈上来向他问好并且询问他的来意时,他很客气地表示并没什么大事。王公公此来必然是为了宫中事务,那才是要事,我这边等等也行。
于是那两位还真没跟他客气,又继续掉头和王公公及其带来的几位随从讨论起来。钱谦益站在旁边听了片刻,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那番话还真说对了——王承恩此来确实是为了宫中事务。而且还真是和皇帝有关,若不是直接和天子有关系,也不可能需要这位宫中的大貂铛出马。
——冬天又到了,冬天的北京城照例是没什么吃的,就算是为皇帝服务的御膳房,在食材选择上的余地也很有限。荤菜倒不受影响,无非多宰几口猪多杀几腔羊,可蔬菜水果这类东西,自古以来就是跟着时令走的,最多只有些窖藏起来的大白菜,腌萝卜之类,水果方面无非冻柿子冻梨之类,加上大枣核桃之类能摆得起的干果,年节时才勉强能凑出十几个碟子来。
本来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也没人会多想。可偏偏去年冬天陈涛弄了一批南方果蔬到京城里来,顿时将人心给搅动了起来——在这之前京师里头虽然早知道南方广州福建一带四季如春,即使一二月份,北方天寒地冻时,南方也照样能享受到颇为丰富的新鲜蔬果。但人们只是将其当作地域特色,却从没想过南边的蔬果可以被运到北方来享用——距离那么远,路上肯定早就坏掉了。即使不计成本的强行运输,其数量也极少。就算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历史上也只有唐玄宗为了他的爱妃这么奢侈过一把,然后就被作为导致亡国的昏庸之举声讨了上千年……
故此去年冬天,当短毛奇迹般的做到了这一点之后,京师之中一下子就沸腾了许久。从元宵节一直闹到开春——但当时已经迟了点,错过了春节。而且陈涛等人当时出于谨慎考虑,并没有第一时间向宫里提供果蔬。这件事情让主持中馈的周皇后挺不高兴,觉得堂堂皇宫御宴连大臣家里都比不上,太丢面子,一年来每次提起都要念叨几回。
于是今年冬季,天子亲信,王承恩王公公从一开始便介入此事,亲自前来跟陈涛等人商谈,务必要求保障年节期间宫中的果蔬供应!
第六百三十七章 进贡(上)
如今的陈涛和陈大雷,比起一年之前已经是沉稳了许多。对于来自大明皇宫的种种要求,他们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兴奋感,而只是将其当作一笔生意买卖来看待。当然,这毕竟不是普通生意,比起寻常买卖总要更精心仔细一些的。
在大明朝,向皇家进贡物品从来不是一件令人羡慕的差事,尤其是食品方面——风险太大。一包食物从原产地送到京城,送入御膳房,最终进到宫里某位贵人的口中……这期间只要有一个环节出点疏漏,或者被谁做点手脚,那立马就是天大麻烦。就算食品本身没问题,也没人暗中使绊子,可万一那位贵人这段时期有个什么头痛脑热之类,太医为了推卸责任多半也会把“吃了时令不对的东西”作为病因之一,那还是大麻烦。
所以尽管陈涛他们去年此时亟需在京城里打开局面,却也没打算去拍皇家的马屁。后来若不是宫里提出了要求,他们也不会凑上去。不过如今既然皇宫里头主动跟他们联系了,那再要推托显然也不合适。只是为了保障自身安全,不被人莫名其妙扣上帽子,陈涛他们内部先是商议了许久,又和海南总部那边通了好几回电报,好容易才商定出一个比较稳妥的方式来:
——我们可以满足宫廷的要求,但供货方法得由我们来确定。于是便有这样一个大仓库:专门用于储存从南方运来的货物。
事实上这里并不只有一两间仓库,而是一大片仓库群——在过去一年中,陈涛在北京城购买的房地产可不仅仅只有那间“明光堂”店铺,他联合陈大雷将这里一座破败的里坊给整个儿买了下来,然后根据庞雨等人寄送过来的参考图纸,翻建成了若干连成片区的大仓储空间。
这里面的房屋其实颇为简陋,就是用连续梁柱支撑起的成片大屋顶,为了抢工期除了周边一圈高高的砖石坊墙用于防盗,仓库本身都只是用芦席木栅分隔出的空间,连一块砖都没用。但比起外表的简陋,里面的东西却是让头一次进来的王承恩都大吃一惊——那些在京城富贵家庭与达官贵人中间趋之若鹜,就连皇宫里都要放下面子亲自前来求取的南方时鲜,各种这个时节外面根本看不见的瓜菜果蔬,在这里却是成袋成筐的随意堆放在地上,有些甚至一直堆积到快要接近屋顶,给人感觉就好象在乡下农村的集市上一般——那些东西若是正当时令,确实也能在寻常集市上看得见。可在这个季节,在这座北京城里,还能像这样随随便便,大批量堆放的,也只有短毛的仓库里了。
仓库里东西虽多,物品摆放却十分齐整,留出的通道甚至能够让人推着小车行动——此刻正有许多人在里面挑挑拣拣,不时把看中的东西放到他们推着的小平板车上。这里面除了御膳房负责采买的太监外,还有许多大户人家的管家仆役——比如钱谦益就很意外的在这里看见了自家负责采买的仆人,也正推着一辆小车在大堆蔬菜果品之间走来走去,挑挑拣拣。看见自家老爷时连忙要过来行礼,却被后者赶紧用眼色阻止了——在场中身份最高的王太监本身就是个伺候人的,在他面前可不能摆主子的谱儿。
王承恩四下看了看,眼光不觉落到前排一个特别醒目的柜台上,那柜台上面整整齐齐摆了一台子黄澄澄的大香蕉——这种既好看又好吃,正适合年节时拿出来装饰果盘的南方水果显然很受京城人士欢迎,过往顾客几乎人人都要拿上几串走。所以原本摆满的货物柜台很快就稀疏起来,但立即便有人从后面仓库里推出更多货物补足,于是柜台上始终保持了满满当当。
“这香蕉你们运了多少过来?”
“海南那边这一批是发了十吨货……大约两万斤左右吧。”
无视陈大雷在旁边悄悄朝他做的手势,陈涛查了查账本后还是报了个实在数字,而这让王太监的双眼微微一缩:
“这么多?我记得送到宫里的只有两百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