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114节
最后倒让李知事在府城平民百姓中博得了一丝丝的清名……对此李佑非常的始料未及了,他本来只是想拿这首诗来和知府划清界限,没想到还会有这个副作用。
善良的人们同时又担忧道,这要惹得毛知府大发雷霆,找个由头把李大人整治了,或者考核时把李大人给抹成不称职丢了官如何是好?
他们却不知道,对此李佑根本不怕,就算发生这种事,只能让他得到的补偿更多。何况李佑从陈知县那里得到了消息,朝廷派的人就要到达,毛知府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
二十一世纪的看官也许不明白为什么米价如此牵动人心,涨个一倍也不至于饿死罢?这里就解释一下,以本时代的薪金和消费水平举个例子,比如某人在机户或者是什么工场打工,每月共得工银二两。那么假设他家有四口人,按本时代度量衡四口人有老有少约摸每月吃米一石,米价稳定时每石卖八钱到一两左右,这就是本户人家一个月的主食消费,不包括柴米油盐醋酱茶之类的。但如今米价涨到二两,甚至还在上涨,可想而知,这家的日子肯定非常难熬了,能不生出天大的怨气么。所以府城才会发生抢米的事件。
这天,王同知在下棋的时候抱怨说:“李知事很不够意思,自己出风头博名望,也不捎带着老夫一起。”
李佑笑道:“下官这是主动诱敌,替老大人分了压力。”
二人正谈时,张三送来封信,李佑接过一看,上书八个字:“见信速来虚江县衙。”
虽然没头没尾没称呼没署名,但李佑还是认出这是黄师爷的字。心里顿时雪亮,抬头对王同知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你我出头之日到了。”
第一百三十章 为民请命枷号示众
李佑匆匆去了虚江县衙,没半天又连夜匆匆回了府城。
十二月十五日清晨,苏州府府署响过几通擂鼓,每天一次的排衙例行开场,自同知以下官吏齐聚大堂拜见知府。同时各色人等有大小事宜依次向府尊禀报请示,听候吩咐,这叫衙参。
官场中人都晓得,京官虽贵,但也有羡慕地方父母官的地方。一是地方主官号称代天子牧民,为在百姓面前彰显官府威严,出入有华盖仪仗,风光煊赫,而京中官员不可能有这些排场。二是地方官父母官可以享受到每日排衙的气派,属下大小官吏数十人一齐参拜,宛如山寨版皇帝上朝一般——他有黄钟大吕,咱有梆子擂鼓,他有内侍呼喝,咱有衙役喊话。而在京中即使当了尚书阁老,也没这受用。
话扯回来,苏州府大堂里今日衙参,王同知照例被省略过去,由通判老爷开始,然后是推官、经历、照磨。官老爷们扯完,该六房吏目参事时,却见在同知厅里和王老头一齐坐冷板凳的李知事突然排众而出,上前对知府拱手拜道:“下官有事要参,近日米贵不止,城中贫民糊口也难,请府尊开仓出粜,施行善政。”
众人俱都感到意外。李知事自从到任以来低调得很,衙上从来不发一言,今日不知为何说起话来,再说仓事自有通判分管,李佑有点越俎代庖了。还有,这姑苏仓情形如何,堂中官吏心里都有数,只剩了些明年春荒都未必够用的应急米,现在怎能出粜平息米价,念至此众人不禁都嫌李佑多嘴多事。府衙也不是没去补救,怎奈越回购米价越贵,从外地运又远水救不得近火。
毛知府心里渐怒,暗道上次那事本官还没来得及发作你,你倒继续蹬鼻子上脸,当真以为本官动不了你吗?呵斥道:“微末小子也敢妄言政事!仓事何用你多嘴……”
未等毛知府说完,李佑却不分尊卑的打断了他,大声斥责道:“府中民不聊生,府尊大人却连月来安居如泰山,视黎民疾苦如无物乎?我苏府百姓何辜,遭了你这等昏官主政!尸位素餐!昏庸无能!无廉无耻!”
大堂里的官吏衙役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了,一个小小的比吏员强不到哪去的九品杂官主动去和顶头上司四品正印大员对骂,这是什么状况?有些在衙门做事三十年的老吏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心里啧啧称奇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即便是毛知府也没想到李佑这小人物竟会当面泼妇骂街一样的辱骂他,气得胡须颤动不停,早没了冷静,伸出手抽出签牌摔下去厉声道:“给本官打!”
李知事面无惧色,慷慨激昂道:“即便打死又如何!下官为民请命,何惧一死!”
王同知冷眼旁观,心里叹道,你演得太投入,过火了。他站出来对毛知府说:“李大人是官身,犯了错自有司惩戒,府尊要存些体面,难道几句诤言也听不进耳么。”
毛知府把李佑嘴脸看在眼里,不知为何联想起了本朝那些前仆后继地挑逗天子、并求廷杖求挨打求名气的前辈们,当时还有些追慕,现在忽然觉得这种沽名钓誉的行为真令人作呕。求仁得仁,那就成全他……毛知府拍案道:“左右来人!将这目无尊上的贼子推出去枷号三日示众!”
王同知又出头抗议道:“此为乱命!府尊无权如此处置朝廷命官!”
毛知府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
那些衙役不会听王同知的,走到李佑前面做手势道:“李大人请罢,不要逼小的们动手。”
李佑冷哼一声,昂首挺胸出了大堂。
枷号示众这种刑罚,也是常见的,经常用在欠了粮税或者德行有亏的人身上,枷在衙门外以儆效尤,李佑却没想到今天自己也要挨上一遭。
本来李佑是内穿厚皮裤防打板子的,他现在好歹是官身,毛知府也不至于扒了他裤子打,但是看来白准备了。不过戴木枷应该比挨板子要轻松些罢,估计也戴不了一时半刻,算是体验生活了。而且他早就交代过张三随机应变,下面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虽然想的轻松,但看到当班衙役抬了木枷过来,李佑顿时就变了色——这木枷也是分等级的,有二十斤、四十斤、八十斤、一百斤几种规格,这班衙役搬来的正是百斤重的那种……
这样的木枷,哪里还算戴着,直接就能把人压在地面上,无论是坐是跪,形状都十分屈辱,大丑大恶之徒才会有的待遇,李佑岂能丢这个面子?他心下了然,这些贱役是要打落水狗讨好知府,大怒道:“尔等这些狗贼,胆敢如此!”
那领班的衙役姓胡,皮肉不笑道:“李大人要怪就怪自己罢,好好的日子不过,却去触府尊老大人的霉头,小的吃这碗饭总不能叫府尊不痛快。”
“你若叫本官不痛快一时,本官叫你不痛快一辈子!”李佑训斥道。
胡班头不屑道:“等李大人做了知府再来说这些罢。”
小人,真是小人。李佑气得七窍生烟,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会有这样一种情况,但又无计可施,毛知府没有正式坍台之前,他李知事的话什么用都不顶。
早知如此,今天演戏就该收敛一些的,李佑心里后悔道。他正在没办法时,听到旁边有人喝道“住手”!转头看去,居然是洪巡捕。
在府署里,要说对李佑的了解,王同知是第一,其次便是洪巡捕了,怎么说也是直接打过几次交道的。刚才在大堂里,洪巡捕见了李佑的言行就感到很怪异,他深知李佑绝对不是一个如此正义或者莽撞的人,正常人都不会干出九品下属辱骂四品上官的事情,更别说李佑这样有心眼的,而且他还知道李佑的靠山陈知县背景很深。种种情况综合起来,可以断定其中肯定有什么深意。
想来想去,洪巡捕悄悄从大堂中溜出来,到了外面先给李佑卖一个好,喝止住了胡班头。洪巡捕身为类似于总捕头的角色,地位比胡班头高太多了,有他发话,胡班头不敢直接违抗。
“你们闪开一些,我要与李大人说几句话。”洪巡捕挥手道。
李佑苦笑道:“洪巡捕连这也来谈买卖吗?减一斤木枷什么价钱?”
洪巡捕低声道:“李大人说笑了,在下想问问李大人今日举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本官掐指一算,知道今天骂了府尊有好处。”李佑装模作样道,“洪巡捕能给换个木枷,定有厚报。”
洪巡捕深深看了一眼李佑,心里盘算道,听说那马巡按身为钦差都奈何不得陈知县,可见陈县尊背景之大,而这陈县尊又和李知事关系极其密切,又听说赵家巷赵府的三老爷也是常和李知事往来的,所以李知事总不会没有后路。此时帮他一次,也不失为雪中送炭的人情,应该会有回报。即便被毛知府责怪了,也不是不能弥补,最差结果也就是熬个一年把已经干了五年即将六年到期的毛知府熬走。
得出一个结论,这笔买卖值得。盘算完毕的洪巡捕将胡班头叫过来说:“换个最轻的,大老爷责怪下来有我承当。”
就这般,李知事被扣上木枷,推出了府衙大门,立在八字墙下示众。
话说府衙大门外从来都是很热闹的,用现代术语称作“衙门经济”。从卖笔墨纸砚的到代写状子的,从进衙办事的到告状打官司的,从中介掮客到看热闹的闲人,从谈事的茶摊到管饱的饭铺,一个词,熙熙攘攘,总而言之,人不少。
今天某人一被推出来,就引起了衙门口无数人的注意。枷号示众对这些常年在衙门口打混的人来说不稀奇,但身穿青色官袍的官老爷被戴上木枷拉出来展览就罕见了,少不得上前强力围观。
“这不是才上任没两三个月的李知事么?”立刻就有人认出了李佑。
“能给李知事戴木枷,只有府尊大老爷可以的罢?犯了什么事情?”
“你不懂了罢,这就是那传说中的政治斗争啊!我听说李知事是王同知的人,而王同知又和府尊不对付,李知事定然是被府尊抓住了痛脚修理。”
“前些日子听说李知事为百姓写了首诗讽刺知府大老爷,不会是被报复整治了罢?这世道没天理了。”
李佑两眼望天,心里大骂张三这狗奴才怎么还不出来,老爷我快成耍把戏让人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