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119节
李佑观察赵二老爷的表情后言辞恳切说:“情势危急之时,若有外地官来苏州上任,不通地情,不得民心,一时之间哪里能平息民情?王同知正署理府衙,下官愿说动王同知以府衙名义上奏朝廷,陈述当前利害,请朝廷特事破例,委派名高望重的苏州本乡大臣前来抚慰黎民,宣示天恩,非此不足以平患!若府衙分量不重,还请老大人说动钦差谢中丞,共推此事。”
李佑嘴中这个名高望重的苏州本乡大臣,显然指的就是赵良义老大人。聪明人一点就透,赵良义已经彻底领悟到李佑的意思,于是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
李佑的几段话,看似前言不搭后语,但赵良义把自己嵌进去后,就觉得满盘皆活、上下贯通了。李佑的想法虽然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但站在他的地位上又很切实可行,堪称是帮着设计了一整套方案。
首先,他赵良义不可能在家养老,需要寻找时机起复。李佑便给提供了借口,道是府城民情不稳,有生变之虞,急需在本地威望的大臣镇守。又因为情势危急下外地官员人生地不熟,来了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起作用,所以需要破例委派像赵良义这样既有地方政务经验又有本土威望的大臣。
这种看似临危受命的起复非常有面子,相当符合赵良义这类文官士大夫的口味——本官和那诸葛武侯一样,出山非为一己之私,乃是感念苍生,心怀社稷。
按国朝体制不得在家乡五百里内为官,但有时也能破例,李知事自己就是。李佑把苏州局面说得如此危险,好像大规模暴动一触即发似的,正是为了建议赵家兄弟借此势在朝廷运作出一个破例的意思。
其次,赵良义在苏州不可能屈尊当知府,李佑的解决方案就是重设苏松道。而且重设的理由也异常充分,正因为监管不利出了大案所以才必须重设道台官加强管理,谁反对谁就是政治不正确。有了这个道理和位置,赵二老爷便可以更游刃有余地运作了。其实也不难,恢复原职南京礼部侍郎,再兼苏松分守道即可,这又符合了南京官去兼任江南地方的老传统。
第三,怎么开始运作,李佑也给了主意。可以由苏州府衙和钦差分别主动上奏称必须重用本土官员以镇地方,作为开端由头发起此事,再往后就看赵家自己的运作了。
想透了李佑的意思,赵良义发现他要去担任南京礼部侍郎兼分守苏松道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皆有,自己怎么就没有早些想到这些?他衡量一番,这事难度说大也不大,又不是京官尚书侍郎之类的,也不是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一个兼职道台官而已,有心运作的话也不是多难办。
要说赵良义愿不愿意回苏州任职,那当然是乐意之极,古人道,富贵不回乡如锦衣夜行,能回家乡担任高官的诱惑当然很大,看官们设想一下,如果你有机会回老家当县长市长,见了在老家住的亲戚朋友同学,脸面光彩不光彩?何况苏松又是富庶之地,分守道上面没有布政使的话,实权很大。
赵良礼也恍然大悟了,“原来如此!李先生的意思是要造势说动朝廷重用有名望的本地官员,想来想去说的也是你自己么。你也是苏州府人氏,也是有一些小小名望,也该重用。”
三老爷你不要如此直白好不好,大家心知肚明点到为止才是高境界,哪有你这样的?心事被翻出来赤裸裸晒给别人看的李佑一时感到脸皮简直要抽搐起来,其实这就是他捆绑销售的真意。跟赵良义比起来,他谋求推官真是微不足道的小花絮,赵良义只要有一丝感念他的好处,顺带就帮了的事情。再在陈知县那边使一把劲,两边合力就十拿九稳了。
赵良义解决了一桩心事,情绪极好,开口道:“若我苏州能有李大人这样的本地官造福乡里,也是美事。今次之议,翻请李大人回到府衙劝说王同知,本官去见一见谢中丞,务必要两面都将府城里民情上奏朝廷,形成声势。”
“下官谨受命。”李佑屈身道。
不过李佑又想起一人,又对赵良义道:“巡按马御史正按临本府,他也是钦差身份,若奏事与我等不符,就要多费周折了。”
赵良义不以为意道:“无妨,府城出了如此大案,他身为巡按已是失职,本官兄长在都察院专司考核,正拿捏他,谅他不敢造次。”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年终岁尾的琐事
从赵府出来,李佑到府署找到王同知,告知赵三老爷请他写奏本。
王同知惊讶道:“短短两日真叫你办出了眉目?”
又不等李佑便一口答应:“为安稳人心正该如此!老夫自当上本。”
李佑拱拱手,“谢过老大人。”
“此事虽易,不过……”王同知意味深长道:“不能仅如此罢。”
李佑知道王同知要提条件了,便听着他说。
“须得请赵礼部与钦差商议,叫他上奏时言称若要安抚民心,不但该重用有名望的本乡大臣,还应重用熟悉政情的本地官,如此方能有的放矢,双管齐下才可政通人和。”
李佑愕然,想借用王同知代表府衙的招牌,被他提出交换条件也是可以理解的,政治手段本来就是利益交换,但没想到的是王同知居然也要搭上顺风车……
这个“熟悉政情的本地官”不是王老同知自己又是说谁?如何重用?不就是任命他当知府么。王老同知的意思是既然大家一起造势说贪官污吏导致苏州府局面不稳,需要本土根基深厚的重臣前来宣恩抚民,那么原来官府中不与贪官污吏合流又熟悉本地民情的官员也应当一起与本乡官员搭配重用。
让李佑无语的是,他绞尽脑汁苦心谋划,扯赵家的虎皮、拉赵家的大旗才打通了前进道路。结果王老同知在这儿轻飘飘一句话,便顺其自然地借上了力,李佑感觉自己披荆斩棘好像都是给王同知开路似的。
他忽然醒悟到,难怪王老头前天大谈特谈他李佑升任七品官的可能性和好处,为的就是勾起他的心火啊;也难怪王老头昨天在他面前感慨欷歔本地没有负责的重臣坐镇而民情动荡,分明就是给他一种暗示。
王同知和李知事作为本案一根线上两只属性近似的蚂蚱,只要李佑能造出名目,王同知自然简简单单地就能借到势。所以没有背景关系的王同知才会拼命鼓动李佑去为了官位折腾,好歹李佑还稍微认识能通天的人物,比王老同知强上那么一点。
而李佑果然不负众望,没有辜负王老头“我看好你悟性”的评价……
好半天,李佑才叹道:“老大人的行事风格简直是……微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老夫年纪大了偷个懒,左右你也不吃亏么。”王老同志呵呵笑道。
日子又过了两天,时间进入十二月下旬,过年的气象愈加浓烈,街面渐渐热闹起来(虽然平时就很热闹)。不过府衙前却冷清了,在衙门口混饭吃的人都知道最近府衙基本瘫痪,生意不好做,不如专心回家过年去。
这日,谢中丞离开苏州府,当然还押着十三个官犯和几个关键人证物证。对于人犯谢中丞只是简单的问询一番,确认了本次仓案的大致轮廓就算完成钦差任务。下面把毛知府等一干人等带到京师便好,他犯不着在苏州耽误时间包揽责任。
算起来,谢中丞在苏州府的时间前后不过七八日,可谓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至于那三十多个吏员,都扔到了府署大牢里,让堂堂的钦差副都御史亲自处置这些小人物简直污了自己的手,所以交给地方循照刑名旧例审问上报。
苏州府署唯二官员王同知和李知事赶到阊门外给钦差送行,当李佑目送钦差船队远去时,万分感慨道:“常听说被点为钦差的人,有两惧,唯恐道路近,唯恐时日短,只愿迁延日久辗转四方多收馈赠。这位谢中丞却雷厉风行,实叫下官耳目一新,真乃国家栋梁也。”
“是么?你真这样想?”王同知问道。
李佑打个哈哈道:“当然。”
对于谢中丞来说,此时尽快走人绝对是最优选择。查处了大案已经是功劳,何苦继续留在火药桶边上,万一出了乱子被连累到怎么办?又如果百姓聚众找钦差请愿怎么办?他可没有本事变出几万石米救济安抚贫民。
府衙里被钦差封了几天的各大堂口都解了禁,重新开始艰难启动运转,编外小吏还剩不少,就是从吏目到知府没一个真能管事的。
当经历司知事李佑看到承发房小吏搬着两尺高的一摞文牍出现在他面前时,人都麻木了,这还让过年么。
“李大人,经历司只剩你了。”小吏无奈道。
李佑蹦出六个字:“还有同知老爷。”
二尺高的文书被放在同知厅内,王同知淡然道:“山人自有妙计。”
当即使唤衙役去敲梆子,集合全衙人员到同知厅外。
“明日冬至,按老规矩封衙,各自停办公事回家过年!”王同知下令道。
李佑叹道,果不其然,王老头从来就不是畏难而进的强硬性子,干啥都带个软字,说好听点叫以柔克刚。不过有这样的上司应该是比较舒服的罢。
冬至封衙确实是个衙门传统,相当于开始放春节假日,期间停止办公,一般到初十再回来。
与前几次灰溜溜回家不同,这次李佑心情很好,寒风得意马蹄疾,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