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140节
想来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动机故意传这些事情。即便公馆里有杂役僮仆偷听到,大概也没那个本事将他这么多诗句都记下来。
现在则有些明了,难道是石参政放出的风?这样沈同知便没可能与他和解了,不倒向石参政都不可能。
又沉思片刻后,李佑开口道:“下官自然一力承担,老大人不必忧心!”
王知府道:“这是好是坏其实很难说清楚。老夫并非埋怨于你,只是提醒你不得不防。”
“下官明白。”李佑便告辞了,这言外的意思,不就是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么。要让某同知了解到,在苏州府做官是多么不容易。
古语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对石参政那是没办法,但对权势差多了的沈同知,要先发制人或者后发制人还不是任由李佑自己选择,王知府干这种事都未必有李推官利索。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沈同知眼中的推官
与王知府谈完,李佑从二堂离开,回了推官厅。心里琢磨起王老头的心态,王知府看待沈同知真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宽容大度?也许是,也许不是,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那也太小白了,且将疑问存在心里罢。反正在教训沈同知这点上,立场是一致的。
七品推官为何有把握给不安分的五品同知一点小小的教训?
俗话说,任你官清似水,也难逃吏滑如油。官就那么几个,还都是来来去去的走马灯,长久扎根于本地、关系盘根错节的吏员才是承担繁杂公务的主力。
却说目前府衙里的胥役群体,人数虽多,但李推官堪称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什么事情作不了鬼?这就是他敢蔑视沈同知的本钱。
衙署里门道多得很,李佑自己干过衙役小吏,家里又是三代公门,对衙门里这套事务也算家学渊源了。所以他这本该是菜鸟官的人,没请幕席师爷协助也能顺顺利利(除了走火入魔一次冒犯了参政大人)干到现在。
有时候看起来,李佑的出身似乎也不完全是坏事,换成读书人做官,哪有这么快便能上手独立自主的。
话说李推官在公房坐定略一思索,便唤来长随问道:“如今在同知厅做书吏的是谁?”
“这个……小的不曾注意。”张三答道。也不怪他,整日跟着老爷,哪有空去收罗这些动静。
“去打听!”
目送张三一溜烟小跑出去,李佑叹道,身边随从一个人有点不够用了。
只过片刻,张三便回来了。“回老爷的话,那沈同知上任自带了几个人使用,至今已经十余日,同知厅里一直没有用府衙原有吏员。”
这可有点意思了,李佑暗道,没想到沈同知还是个挺谨慎的人,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他倒知道想着不留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同知厅里,王知府坐了两年冷板凳的地方如今换了主人。这几天沈同知也不曾闲着,是个智商正常的人此时都不会闲着,何况是自诩足智多谋的沈同知。
那天沈同知惨遭李佑猛烈反击,确实也羞愤到了恨地无缝钻的地步,但他还算有点养气功夫,一夜之间便恢复了平常。
及到次日,沈同知胸有成竹的出现在同知厅,对长随、幕席分析道:“小人无德滥逞口舌之利,不值得认真。如此看来,李佑反而不足为虑,真有谋略城府的人,怎会浅薄的喜怒形于色,仅是年轻匹夫尔。”
“老爷高见。”听众一起拍马道。
沈同知又道:“王知府与李佑一老一少,出身卑下,根底浅得很。不过是投机取巧,运气好有机缘而已。据本官揣摩,石参政十分不待见这二人,他们长久不了,也是本官的际遇,切不可错过。”
众人知道按惯例老爷下面会有吩咐,便凝神细听。
沈同知果然指挥若定运筹帷幄,首先吩咐随从沈平沈安道:“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尔等取三十两银子,分头去衙中打听李佑及王知府,务必不厌其详。”
其次吩咐幕席余师爷,“为今之计,须得联吴抗曹。请先生拜访夏通判,以表本官示好。此后可去分守道衙门,与那里的先生们叙一叙情谊。”
众人便各自应声而去。
又次日午后,沈氏人马重新汇聚。余先生开口道:“在下去拜访夏大人,观他之意,不甚热心。”
沈同知骂道:“竖子不足与谋,目光短浅,看不清大势。前日石大参的暗示,他难道参不透么。”
沈安上前禀报说:“小的请了两位差吏吃酒,他们均道王知府实在平庸不显,没有说头,但对李推官说得甚多,道是这李推官的性子十分不好惹。”
“睚眦必报乃是小人本色,并不奇怪。”沈同知评价道。
沈安继续说道:“还讲了李推官和石参政的事。听说是在运河上,石参政的船和李推官的船为了争抢水道斗气,李推官吃了亏十分不满,便在岸上纠集民众群殴石参政,烧了石参政的官轿。”
沈同知大笑,“无知愚夫以讹传讹,李佑哪有这个胆量。见微知著,看来他的跋扈在府衙里也不得人心,众人都期盼石大参整治他,不然这故事不会这样传法。”
“老爷,小的听到府衙中胥役私下里称李推官为小正堂,这也是不得人心么?”另一随从沈平插言道。
府署里正堂指的是知府,那么小正堂的含义自然不言而喻。沈同知笑得更加欢畅,“狂妄自大到如此地步,自取灭亡之道也。”
沈平面带忧色道:“老爷,实情未必如此。据小的打探到的消息,当初本府仓案事发,谢钦差将犯案官员一网打尽,拿往京师。其他留了三十涉案吏员,交由府里处置。两月前李推官上任时,正好接了手。”
沈同知推测道:“他还能如何处置?想必是借机大肆敛财而已。”
“他先将这三十多个吏员分成两伙。一伙是首领吏员如吏书、典吏之类,另一伙是普通吏员。而后分而治之,诱使普通吏员检举首领吏员,判了十一个首领吏员革职抄家充军。剩下的普通吏员只算被迫胁从,判罚赃五百两,继续在府衙任职察看三年,期间不得领工食银。”
余师爷突然叹道:“好手段,先是赶走有威望的首领,剩余这些留任察看小吏的考察结果都在他一念之间?谁还敢不从他。又可以对朝廷说维护衙门体面。”
沈同知的笑容戛然而止。
话说当初那些涉案小吏本以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少不得抄家徒刑流放后凄风苦雨度过下半生。遇到狠心的断案官,说不定全部咔嚓了。
任是谁也没想到李推官法内开恩。放了他们一马,居然还能继续在府衙任职,只要保住吏员家业,罚五百两巨款就真不算什么了。
当时心理和现实的巨大反差引爆了二十家人的狂喜,感恩戴德都是小的。到了泽被苍生的地步谈钱就俗了,他们要在后衙官舍中给再生父母李大人立生祠,但王知府制止了这种封建迷信活动。
这批人再加上李佑另行安插的八个亲朋,占到府署经制吏员的三分之二左右,所以才能说李推官三分府衙有其二也。
此时原首领吏员都被发配边疆了,胥役群虫无首,正所谓时势造英雄。李推官既有本地为官这个别人无可比拟的巨大吸引力,同时和知府关系紧密,又恩威并施地露了几手证明自己不是蠢货,更别说留职察看的考察大权。
种种因素加起来,隐隐间李佑便成了苏州府吏员衙役心目中公推的金交椅大头领,私下里人称“小正堂”。
从李推官这个特例可以看出,为何朝廷要定下不得在本省为官的制度,而且官员要到期流转。区区两个月时间,李大人便能在官府内外打下了拥戴者甚众的局面,再过几年又要到什么程度?
幸亏当今正逢太平盛世,天下和谐得很。若遇了遍地烽烟的乱世,再发展几年的李大人多半就是十八家反王三十六路烟尘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