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231节
顿了顿,李佑又痛心疾首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下官纯为探究文学之道,何惜将此身置于烟花地,不想却引发诸般误会。诗家此中三昧,外人难知,外人难知啊,吾何以言表!”
归德长公主对李佑所言不屑一顾,见李佑不心虚气短乖乖认错求她谅解,反而振振有词,心中恼意更盛,忍不住叱道:“此乃无耻狡辩之词。”
归德千岁不信,但还是有人相信李佑的说辞……人称朝堂及时雨的朱放鹤从人群里出来打圆场道:“果有此意?李大人可有所得?”
真是好搭档!不愧及时雨!李佑一边心中表扬朱部郎一边摇头晃脑吟诵道:“鼎湖当时弃人间,逆贼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开篇几句,让懂行的朱放鹤听得心中大赞,急欲往下时,却见李佑停住了,便疑问道:“这几句劈空而来,写毅宗皇爷无力回天、山河破碎之际,忽地穿插出一句红颜,对吴贼讽喻的巧妙而又隽永,有几分盛唐长歌韵味,确如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之妙啊。如今乐府歌行体裁甚是少见,佳品更是万中无一,下面可还有?要学元白遗风,不能只四句罢?”
李佑苦笑道:“有所感只出了这四句,后面尚未完成,便蒙太后相召,只待日后补完再与君共赏。”
放鹤先生叹道:“吾常惜近时长歌佳作绝迹,想来也只你有补缺之才。看来今日无此耳福了。”
朱放鹤是皇亲国戚里诗词方面的专家级人物,他说了妙,殿中人便一起明白了真是好,真是妙,肯定极品。
稍微懂诗的都知道,长歌体裁,唐代之后再难有称得上出色的好作品,更别说能与李杜元白争辉的。读四书五经考八股的文人,哪有这个肆意挥洒纵横汪洋的才气。
按着放鹤先生所说,如今放眼天下也只李舍人有这个水准了。
此时在李佑身上,顿时著名大诗人光环罩体,有了百分之百的道德加成。艺术家嫖妓能叫嫖么?那是寻找艺术灵感,你们这些外行人不懂得。
别人或许信以为真,归德长公主却明白绝对是李佑临机一动搞出来的,他从来都是如此滑不溜手。这样情况都可以编出些段子还能使人叫好?
又想道自己若再拈酸吃醋的穷究不舍,怕是要被别人看出几分异样了,便只好冷哼一声就此住口,又懒得看李佑意气风发模样,便抬头望梁暗图后计。
见长公主不再出言,钱太后只道是这从不轻易低头的女儿彻底服气了,又看了看时辰,便挥手道:“李佑退下去将此诗补完呈上,哀家要亲阅。今日特准你入教坊司采风,下不为例。”
成了风雅事,慈圣皇太后当然乐意凑趣,并顺水牵羊成全李佑。若李佑真能写出长恨歌、琵琶行一般千古传唱的长歌体诗篇,也不失为本朝人文之美、盛世明珠。而她钱太后就是这个赞助人了,想来李佑这么乖巧懂事肯定会在诗序里赞美她的。
如此还可以显出她对文人的大度优容,传出去增加几分好名声。要做收取士心、名扬青史的“女中尧舜”,都是这么一点一滴从小事堆积起来的。
此事便算了结,本朝著名诗人李佑如蒙大赦,在无数道崇敬目光中(当然夹杂着若干羡慕嫉妒恨),辞过之后连忙趋步出殿。
他边走边想,抄袭这篇圆圆曲得仔细改改,别有什么历史变动的地方还照搬原句,出了岔子不好交代。不然为何他当众只敢吐露事实明确的前四句。
第二百四十二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
慈圣宫开了饭,不,应该称作圣寿节大宴仪开始,无关人士李佑则出了宫。
一直到承天门外,守候在角落的长随张三迎接上来问道:“老爷去何处?”
李佑看了看日头,时当正午过一刻,不算太晚,便道:“仍去演乐胡同。”
在路上,李佑突然想起个问题,经过今天太后面前这出戏,《圆圆曲》必定要出笼,不然相当于犯了欺君之罪。但不知谁要撞大运借此成名了!
李才子自己公开都说了,需要采风找灵感。无论是什么样的美人,只要和李佑沾上了边,必然要被人与《圆圆曲》联系起来,那就是坐享成名之利,身价倍增指日可待。
《圆圆曲》一诗会火吗?李佑可以肯定性的回答,必然会!一是有今天慈圣宫里这番炒作,二是本身品质很高,三是情情爱爱加上传奇女性题材最易于流行,四是适合传唱。君不见当年长恨歌之例?所以不火就没天理了。
不知好运落谁家,为她人作嫁衣裳……李佑欷歔道。这种名声对如今的他来说只能看作锦上添花的点缀,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但制造了噱头后成全的都是别人哪。
本想很纯粹的吃喝玩乐寻花问柳,没想到还是不纯粹了。
一想到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便产生被别人占便宜的感觉,这让李佑纠结了。不强求毫不利人、专门利己,但起码也该想个双赢的法子才是。
所以打定主意之前还是不要流连风月,去当散财童子冤大头了,李佑痛下决心道,于是又转身打道回府。且安心等赐下的美貌宫女来暖被窝罢,还好《圆圆曲》是一首长歌,拖一段时间再发布也正常。
其后的日子便在平平淡淡中度过,不过李佑期待的美貌宫女迟迟没有送到门,每每夜里只好幽怨地独自钻入冰冷被窝。他怀疑是归德千岁故意拖延,或者漂没了他的赏赐,真是贪污腐败啊!
不过平淡的生活也有不平淡的地方。京师无所事事的闲人多,街头巷尾便有个花边消息流传起来,那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李佑在太后面前立誓,要制一首媲美《长恨歌》的千古大作并打算在青楼楚馆采风。
于是乎,连日来有各色暧昧请帖送到李佑宅中,而且也不仅仅是请帖。
有一天,李佑从宫中回来,入了内室,小竹便递给老爷两封书帖。
“又是哪家的?”李佑见怪不怪地接过来,捏着信皮却发现里面有点厚。拆开后,却先掉落出一团花花绿绿的物事。
李佑拿在手里展开看,原来是件女人家的红裹肚儿,还洒了粉,香喷喷得荡人心神。
“真不要脸!”小竹红着脸叫道,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李佑哈哈大笑,晃一晃手中裹肚在小竹胸前比画了一下道:“似乎比你大也。”
这件裹肚儿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此后的请帖还夹杂了绣鞋儿、小裤儿、汗巾儿若干,令宅中唯一处男韩宗大饱眼福。
不过在某个寒冷的早晨,趁老爷入直不在家时,小竹一把火将这些不要脸物事烧掉取暖了。
时间一晃已是十一月初,李佑每天过着有朝上朝,没朝分票,没票回家,家里睡觉的日子。在外面完全不近女色,很是洁身自好,堪为道德楷模。
话说李佑上辈子翻看各种历史类入门书籍,感觉内廷朝堂位居天下中枢,秉持天下大政,很是争斗激烈,热血澎湃。似乎每时每刻都酝酿着风云动荡的重大事件,随时随地产生着惊天动地的阴谋诡计。
但轮到他入直中枢,新鲜感过去后,发现所谓天下大事,不过就是从他手里分出去的一本本奏章,平淡到乏味。其实大多数时候,处理政务就是这样枯燥……
这么多格式千篇一律的奏事中,到底哪个才是可能决定历史动向的大事件?李佑发现自己看不清,彻底体会到了当局者迷的含义。翻阅史书具有上帝视角的后人和当事人相较,感觉自然不一样。
例如眼前这本弹劾文渊阁大学士的奏疏,如果导致了该阁老下台,那就是大事件,说不得史书里要记上一笔;但若回音杳然,便只不过是每年成百上千垃圾奏疏中的一本,没人关注。
到底后事如何,不是在朝数十年、深谙典故的老油条,此刻根本判断不出来的。
扔下奏疏,李佑不由得哑然失笑,自己真是太入戏了。没必要想这么多,他又不是山头大佬、庙堂宰辅,操这份心真是多余了,专心干好本职工作分拣奏章才是。
当然,最繁难的照例分给袁大学士,看看在日积月累下,这位阁老可以支撑到什么时候。有这么个撕破脸的仇家同在内阁里,叫李佑很不舒服,一朝得志当然要想办法挤对走。
估计有人奇怪了,这伎俩也能难住袁阁老?堂堂的宰辅大学士,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么?
形势微妙之处便在于此了。近年来内阁渐渐蚕食侵夺各方权力,发展到今天当然有足够的担当和权势去承受各种压力。内阁作为一个整体,问题是不大。但实行分票之后,责任到了人,问题就出来了。
若几个大学士有意识地分担责任,每人一方面还可以应付。但如今李佑公器私用公报私仇,故意分给袁阁老处理所有繁难政务,让他一个人触及到各种复杂的利益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