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380节
李大人仰天长叹,他一个小小五品地方官何德何能,居然让所有派别大佬很默契地一起蓄意压制,并刻意提拔他的对头,也算是够荣幸了。难道这就是官场的混沌本质么。
但那些奇怪的感觉仍然在心头挥之不去。盐漕府三家联手弹劾自己的事,朱放鹤一句也不提?大功臣受了弹劾,作为钦差,怎么也得代表朝廷表示一下抚慰功臣之意罢?
想着想着,李大人忽地猛拍额头,他终于知道不对劲地方在哪里了!自己立功在前,而三家弹劾自己在后,至少晚着十几天……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以为顺序是这样的:朱钦差带着李佑的封赏诰书离京,走到半路上,朝廷快马加鞭驿传罗知府的诰书给朱钦差,最后朱钦差同时带着两份诰书到达扬州。
但李佑从朱放鹤口气觉察到,罗知府的诰书和自己的诰书几乎同时出台,一起离京,并无明显的先后顺序,这说明了什么?
按说扬州地方的盐漕府三家集体弹劾自己这个近年来罕有的功臣,谁也不好专断处理,应该会拿到殿上朝议。
他李佑与别的土包子不同,在中枢任职过的,朝议没少参加。知道朝会上扯皮争论乃是家常便饭,一件事说上十天半月属于正常现象,不然自己的功劳封赏不至于到现在才下来。
只有出现了一边倒的毫无争议情形,朝议才会以最迅速的效率做出决议,才能做到自己的封赏诰书和罗知府的升官诰书几乎同时出台。
若照此分析,这姓罗弹劾了自己,然后在朝议上奇迹般的一炷香内全体认可他的新任命,一起由朱钦差奉诏出京,其中没有任何扯皮拖拉,这可能么?天下知府有两三百个,姓罗的凭什么得此待遇?
再说,自己的人品不至于差到天怨人怒遭了弹劾还满朝叫好并全体同意提拔自己对头的罢?自己再烂也是救了祖陵的功臣,功劳簿还热乎着,朝廷也不会干出谁弹劾自己谁就升官的闹剧罢?
退一万步说,不是他自吹,自己现在也是有分量的人物,许次辅等大腿们也不能看着自己被凭空诬陷式的弹劾而无动于衷罢。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罗星野的新任命出台时,朱大钦差出京时,盐漕府三家的弹章还没有送到朝廷。或者说,罗星野的升官与弹劾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恰好他先升了官,然后弹劾自己的奏章才送到朝廷。
将事情从头梳理一遍,感到中间这些时间差太巧合了。盐漕府三家不知道自己在泗州的盖世功勋,干出了逆流而上联手弹劾大功臣的事情。彭阁老不知道罗知府弹劾了自己,干出了提拔罗知府为从三品给自己添堵的事情……
想至此,李佑兴奋起来,对朱放鹤试探道:“本官遭遇三家弹劾,心里惴惴得很哪。”
朱钦差满脸迷惑:“什么三家弹劾?”
果然如此,真是绝妙的时间差啊!登时李大人的双眼精光大亮,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本来没什么理由装委屈,现在罗知府弹劾他却升了官,那就扯开嗓门哭!
李佑一把抓住朱放鹤先生,将还没有捂热的诰书重新塞回朱钦差的手里,“你先拿着。”
“你要做甚?”朱放鹤不解。
李佑理直气壮道:“本官德薄才浅,不配接受诰封!”
朱放鹤还以为李佑要耍不贪图功名利禄的高风亮节把戏,“没必要罢,天家恩典大可坦然受之,不用三辞三让。”
李佑双手摘下乌纱帽,兴高采烈道:“钦差在上!本官待罪之身,焉敢擅领朝廷恩典,还请朝廷收回以正视听!”
待罪之身?朱放鹤仍是不解,这表情哪里像是待罪了,比刚才受封时都高兴罢?不禁嘀咕道:“怎么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
李佑渐渐进入了状态,强行将脸上笑容抹去,做出抑郁样子道:“二十日前,罗知府与盐运、漕仓二衙联手弹劾本官,其中是非且不提,如今朝廷奖励罗知府升迁,岂不表明他所言极是,而本官有罪在身?所以封赏恩典,本官万万不敢受!”
朱放鹤大吃一惊,他确实不知道扬州地方三家联手弹劾李佑的事情,他出京时这三封奏章还没有送到朝廷。他看了看手中诰书文卷,叹口气道:“你还是先领了封赏,再论其他。”
“是非不明,即为滥赏!本官清白之躯,不受浑浊之赐!望朱兄不要误我!”李佑挥袖正色道,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
朱放鹤摇头苦笑,“罢罢罢,本钦差就陪着你闹,虚江也先不去了,驻在扬州奏报朝廷后等待处置罢。”
“本官也要上疏请辞的,若朝廷不能给本官一个清白,这官不做也罢!”李佑晃了晃手里的乌纱帽。
当然,朱放鹤是钦差身份,李佑有些话是那样说,但在自己的奏本里,可就是另一番言辞了,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一个大功臣受了委屈,说点什么过分的都是情有可原的罢。比如臣欲效武穆,但朝中有秦桧之类的……
在那边罗知府被别人道过喜,心情渐渐好了,不管怎样,从三品到手就是最大的实惠了,难道还能始终活在李佑阴影下?他走过来对李佑道:“李大人,本官择日将尊兄送出府衙,勿以为念。”
在他想来,如今已经斗出了结果,继续关着李佑的兄长毫无必要了,还是缓和一下的好。
李佑闻言对朱放鹤道:“钦差听到没有?本官在泗州拼死护陵,后方自己兄长便被拘押,此也算人之常情乎?”
第三百七十七章 月下泛舟闲谈
李佑将诰封圣旨重新塞给钦差这个动作或许不显眼,但他把乌纱帽摘下来却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又差点引起围观民众的骚动。
不过与朱放鹤说完后,李佑又重新将官帽戴上。若想表示不满态度,推辞诰封便以足够,辞官的把戏还是不要玩了。扬州距离京师两千里,意外变数太多,万一弄假成真就只剩哭了。
盐运司、扬州府、江都县一起恭送朱钦差上轿时,放鹤先生想起什么,转头对李佑道:“今夜公宴便不必了,你我多日不见,只使一轻舟,乘月泛于小秦淮瘦西湖,开怀畅谈即可。”
众人闻言便晓得,钦差大人撇开别人,单独只与李佑私人聚会,等于是在整个扬州官场面前公然表明他与李佑非同寻常的关系了。
换成别人,未必会如此不讲门面规矩。但朱放鹤一来是宗室身份,有其超然之处,讲不讲究门面规矩影响不到什么;二来他乃仗义之人,故意要帮李佑壮声势。
李佑当然笑纳好意,“先请朱兄公馆小憩,黄昏时再登门相邀。”
回了城,李佑一边传话撤掉今晚的接风宴,一边要使人去民间征调画舫。但转念一想,便直接打发人去金百万家里,告诉老丈人今夜钦差要乘舟夜游,叫他将一切准备齐当。
所需舟船、声乐、瓜果、酒水、吃食等估计在金百万那里都是现成的,有个逢迎钦差的机会,想必他也是乐意之极。
进了家门已是午后,李佑略感疲倦,正欲回房午睡,却听见墙那边花园方向传来阵阵的欢声笑语。
他便来到月门门洞,向花园内里望去,只见池塘边上铺了一张大毯子,有五六个女人或站或坐或蹲,围着中间两个小家伙笑闹。估计是今天日头好,出来晒太阳了。
那两个小家伙,自然就是他的女儿和儿子了。如今女儿将近一岁半,粉妆玉琢晶莹可爱,只是眼下聚焦不在她身上,都在看弟弟。
人群中心的小男娃正在学走路,此时他直起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又一屁股坐在厚毯子上,表情无辜地抬头看着母亲,再次惹得众女发笑。
李佑走过去,女儿伸着双手毫无节奏地乱叫:“爹爹爹爹爹爹!”
他将女儿抱起,又顺手捞起儿子,对着关绣绣道:“着什么急,小胳膊小腿的,不要累坏了咱家的光禄寺丞。”
关绣绣没听明白,“夫君何意?今日不是迎接钦差去了么?”
“圣旨给了两个恩荫位置,一个世袭指挥使是大房的,另一个是文职荫官光禄司丞。不过暂且被为夫推辞了,但迟早还得有。”李佑得意洋洋道。
关绣绣毫无反应,指挥使还比较耳熟,是很高很高的官爵,但光禄寺丞是什么东西?
程赛玉在京师时间长,对朝廷官职比其他各女都熟悉,闻言惊叫道:“光禄司丞这应该是个六七品的官儿,只听说尚书宰相家里有人可以恩荫的!老爷当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