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390节
诰书大意与上次差不多,只多了几句抚慰之语,估计各项赏赐加官大概也差不多罢。那些封赏是朝廷逐字逐句精心研究出来的,多了少了都不合适。
不过听到耳朵里,似乎多了一句话。朱钦差读道:“尔扬州府通判李佑,加为扬州府同知衔,同署扬州府事,原有本职不变……”
没有心理准备的李佑猛然惊醒,同署扬州府事?前次那姓罗的以参政品衔署理扬州府事,而这次他以同知衔同署扬州府事?
再想也不奇怪了,这大概是朝廷给他的补偿罢。上次朝廷稀里糊涂提拔了罗知府,搞得功臣脸面无光,所以这次给了个同署扬州府事的官职为安抚。
这是大好事,今天真称得上福有双至!李大人心里乐开了花。
在大堂中的各衙署官员听到这个似乎很怪异的任命,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李大人回去后,只怕第一件事便是将“江都县县署”的牌匾摘下来,换成“扬州府同知分署”了。
既有署理府事,又有同署府事,结果就是一府两署,这下可热闹了。听说国朝当年出过一县两署的奇闻,但一府两署,真是闻所未闻。不过扬州这个一府两署情况稍好,权责划分还是很明确的,不至于互相争夺。
李大人原先本职是署理江都县事、兼管府守备司,现在则是同署府事、署理江都县事、兼管府守备司。从字面上很容易就可以理解朝廷的意思——
自今以后,李大人继续署理江都县和府守备司,但有了同署府事的府尊身份,那么在政务上,他就可以代表府衙处置江都县的事,不必再向知府请示汇报。
换句话说,李大人本人拥有了与知府平起平坐的政事权力。他的上级或许是分巡道,或许是巡抚衙门,或许是南京六部,但知府或者署理府事再也不是他的上级了,因为他是同署府事。
因而李大人同知署治下的江都县,从此不用听从府衙和知府,拥有了与府衙等同的地位。
或者说,对江都县和守备司的事务,李大人可以用同知署名义管辖,知府彻底管不到了,好像是在扬州府内划出一个独立王国。
扬州府本是下辖三州七县,从右参政署理扬州府事罗星野的角度来看,今后他这个扬州府尊只能管辖三州六县了,少的那一个就是江都县。
所以平山堂里见证了诰书的众人才会觉得,朝廷任命的一府两署看似怪异,但却泾渭分明,而且深有用意的。
扬州府里最核心的江都县以及府守备司归李佑管辖,其他三州六县继续归罗大人管辖。两者并称府尊,各管各事,互不干扰,这便是朝廷赐给李大人“同署府事”官职的含义罢。
从前罗、李二人既是上下级,又是府县同城,交叉事情极多,各种纷争连绵不绝。而现在,朝廷牺牲了罗大人对扬州城的管辖权,将二人的地盘彻底割开,避免交叉,想必以后不会再闹得不可开交了。
朝廷的用意,除了维护李佑体面之外,也是为了让罗、李二位消停下来。
罗参政心里五味杂陈,从实惠角度分析,不能管江都县的从三品,还不如原来的四品知府。江都县内所辖的扬州城乃是整个扬州府精华所在,人口密集、财富汇聚之地,现在彻底放了手交给李佑,有些不甘心。
但朝廷诰命,谁敢抗旨?罗大人只能自我安慰道,祸兮福之所倚。江都县事实上已经被李佑经营得插不进手,他说是管辖也只剩了名义,如今正式将烫手山芋抛了出去,避开与阴险狡诈的李佑纠缠,也算是一大幸事。且熬上几年,想办法谋个别任转往他处。
朱放鹤又打开了第二道诏书,传唤盐运司丁运使上前领旨。
“尔心术有异,无事生非,谋陷功臣,念在平日忠勤,罚俸一年,责令闭门自省三月,今后严禁干涉地方政事。”
听得丁运使手脚冰凉,这是朝廷对他弹劾李佑的处罚!他不明白,为何才短短二十天,朝廷风向怎么又变了?
此刻丁大人所不知道的是,朝廷风向始终没有变过,变得只是他的错觉和误判而已。
满堂数十人鸦雀无声,各种目光聚拢向伟岸高峻的李大人。罗府尊被迫交出扬州城管辖权,盐运使被勒令闭门自省,那自今日始,扬州城里谁还能压得住以府尊摄县事兼管兵马的李佑?靠很没风宪官气质的按察分司耿巡道么?
第三百八十七章 修先贤祠的玄机
外行看热闹,只顾得羡慕嫉妒李大人今后要多么飞扬跋扈;内行看门道,很多人又联想起上个月沸沸扬扬的盐漕府三家联合弹劾李佑的事情。
这三家中,如今罗知府先升后抑,实际上成了明升暗降,丁运使被申斥自省,并被禁止插手地方政事,那瓜洲仓监仓主事顾山河又将如何?
众人不禁齐齐将目光移向顾主事,只见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已是惨白。
果不其然,朱放鹤又继续宣诏道:“瓜洲仓主事擅加损耗,构陷地方,要挟行事,着钦差查问,如实便革职拿进京论罪。”
众人皆叹道,这里谁对谁错并不重要,加点损耗算什么大事?但重要的是顾主事太自不量力了,区区一个没什么品流的七品仓官也要掺进府城争斗,被朝廷为了平息事态牺牲掉也是自找的。
顾山河猛然侧头去看丁运使,当初他也是受丁运使诱惑才参与进来的,但丁运使如老僧入定,哪还顾得上他。
丁运使倒也不是凉薄无情之人,不然扬州地处要冲,南来北往路过的官员多如过江之鲫,受过丁运使招待的没有一个说他不好。
只是丁大人在京中自有门路,回头可以写几分信搭救一下顾主事,毕竟顾主事也没有干出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重罪。但于此时,又在钦差面前,没法公然说出什么的。
朱放鹤又对李佑道:“借贵县县狱用上一用。”李佑自然无不应允。
景和八年冬至节的扬州平山堂之会便落下了帷幕。确如与会的大部分人所想,不是什么盛事,但成了奇事。
自今日起,在天下前五的大都会扬州城,十分罕见地出现了盐运司和府衙齐齐靠边的状况,格局彻底变了天。
当然全是因为有了强人的缘故,若无个人色彩极浓的李佑,也形成不了这种非常态的变异局面。
不过在历史的长河里,本次平山堂之会应该是默默无闻的,要彻底消失在记忆中。站在帝王将相的高度看,扬州城这点权力变革只是个连最小浪花都称不上的事件,地方志都不会记载。
但令何员外意料不到的是,他所办的失败聚会在后世文学史中却被记了小小一笔。
本时空数百年后研究起景和年间的诗词艺术,大概总要提上这么几句,杰出的诗人李佑自从到了扬州出任地方官,期间又承担过泗州抗洪重任,对底层民生有了更深刻的感触。以景和八年冬至节平山堂之会为分界点,他的诗词风格由浪漫主义转向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并重……
李佑仍是与金百万同乘一船回城,在舱中拿着封赏诰书看了又看,真是来之不易呐。前有杨抚台拦截,后有扬州三家偷袭,几经波折才到了手,还好最后结果不错。
又提醒自己,明天要去县公馆钦差驻地,将那金书铁券和斗牛服领回来。
金百万若有所思,仿佛对女婿又有了新的认识。
在天子即将南巡的背景下,沿途要地自然得委任于可靠之人。这个可靠不但是人品可靠,而且办事也得可靠。此时排斥别人把江都县完整地划给李佑,意味着李佑深受皇室信赖啊。
不然李佑为何品级都升到了五品,本职都同署扬州府了,结果还要继续管七品江都县和六品守备司?大概只因为扬州城必然是天子南巡重镇,所以要将李佑钉在这里不动。
丁运使也是时运不济,偏偏遇到了这个时机,只要他在朝中宫中的恩宠不如李佑,那么他在天子南巡结束之前就没有翻身机会,金百万想道。
其实金百万算是猜对了一小半,另一半原因是太后不愿意提拔李佑。国朝风气是以京官为贵,太后不乐意将李佑调回京师,也不想提拔得过高,干脆只升品级,而职务原地不动。
话说从三品参政、署理府事罗星野被迫割让出江都县后,在回城路上暗暗腹诽道,李佑的所作所为和得到的权柄简直就像是当年的镇守太监!
昔年自从宣德朝起,有宫中外派镇守太监到各地制衡监督文官的传统,这便是镇守中官制,不过崇祯朝后除了南京、中都、兴都等地外基本没有了。
客观的说,李大人和镇守中官从表面看起来确实很像。都是倚仗高层势力强行楔入地方,都是地方各级官吏完全奈何不得,都是独揽奉迎天子的权利和义务,就连以苛捐杂税勒逼富户、搜刮民财的举动都很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