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488节
街上行人望之纷纷避道立于两旁,目光崇敬地注视着御史队伍以及那个年轻高大的领头人。有识者暗暗指点道:“此乃大树御史也,坚韧挺拔,果如其号!”
队伍路过小时雍坊,有一些官员走出宅门加入,过长安右门到了承天门外,又有一些六部、翰林官员加入。行到午门外时,人数已达八十余人。
守在午门的,有内监,有侍卫官军,远远看到有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在这非朝会时间出现,连忙关上了左右掖门。
因内阁和六科都在午门之内,故而办事官员进午门是畅通无阻的。但这支队伍明显不是来办事,而是来闹事的,没有圣谕自然不能轻易放行。
李佑对守门内监喝道:“我等要面见圣母陈情!还不速速奏报!”
过了半个时辰,从掖门闪出几人,当先的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叩阙群臣一看便知,这必是代表太后出来说话的。
麦公公扫视周围,高声道:“圣母有旨,尔等有事上疏,无事退散,不得喧哗宫禁、要挟朝廷!”
李佑上前一步,喝道:“麦承恩!我等今日要面见圣母,力谏圣母收回中旨!你出来作甚?胆敢居间弄权,阻绝中外么!”
麦承恩不相让道:“圣母不适,不见大臣!你等要圣母抱病而出么,如有变故,谁能担责!”
太后托病不出,午门外百官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内宫情形他们又不知晓,谁也没证据说太后是装病。至于太医,那绝对是不会说实话的。
“有本上奏,无本散去!”麦承恩再次高声道。
有些扫兴,难得一次集体诣阙,莫非要因为准备不充分而导致败兴而归?
人群最前方的李佑沉思片刻,又开口对麦承恩道:“我有本奏,请你转达,不须圣母抱病而出!”
不等麦承恩表态,李大人淡淡道:“天子即将回京,大政自有人主!圣母实乃摄政也,屡屡逾矩违制,既然与百官相持,一时难以解脱,为防变乱,臣李佑奏请圣母,先封存宝玺!待天子回京,再行启用!”
……
全场人物包括麦承恩在内,皆感震耳发聩,齐齐冷汗直流,这李大人真敢说!真敢想!
天子宝玺,百姓俗称的龙印玉玺,天子镇国治国之物,皇权象征之物!若没听错,李大人真是奏请封存宝玺?
太后她老人家装病不出面,你竟然就奏请封存宝玺!原本以为昨晚的奏疏已经够玩命了,没想到玩命的还在后头!
就凭这一奏请,李佥宪必然是大明景和朝当之无愧的第一言官了!放眼整个大明历史,基本也能排前几号了。
熟知李佑任职经历的人不禁感慨,李大人真是干一行爱一行,从中书到县尊,从县尊到太守,从太守到言官,无论在什么位置上都能光芒耀眼。他怎么想出了如此诡异的念头?
不过震惊过后,百官再细想发现似乎有几分道理。法理上宝玺是天子治国的御用之物,太后可以使用宝玺源自于她是摄政,因而具有借用宝玺的权力。其实从根本说起来,太后和群臣都不是宝玺的主人。
所以李佑才敢对着圣母使者高喊暂时封存宝玺!如果是天子的使者当面,李佑大喊封存宝玺,那和造反没区别,无异于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诏旨合法不合法,说白了就是宝玺用的合法不合法。既然争持不过,那就先封存宝玺,等待真正的宝玺主人裁决!
而且封存了宝玺,太后再下诏旨都是扯淡文字了,不怕她继续乱来,也堪为解决当下僵持局面的釜底抽薪之计。之前的诏旨,则可以慢慢拖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个主意似乎很行得通,将了太后一军。
麦承恩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向宫中飞奔而去。
李佑这个奏请,毕竟实在惊世骇俗,后果殊为难测。午门外百官安静得落针可闻,纷纷注目李佑。
风萧萧兮易水寒,趁着消息等待时候,多看一眼是一眼哪。说不定过了今天,某人就要被发配到云南贵州啃一辈子老米饭去了。
又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午门左右掖门突然齐齐打开,两列队伍鱼贯而出。队伍每排都是两名锦衣卫和一名内监,林林总总要有上百人。
百官看到这状况,不约而同想起一个词——廷杖!不然派出这上百人阵容作甚?除了将他们集体廷杖,大概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众人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兴奋的是荣誉就在眼前,名载史册的机会出现了!忐忑的是,自家这身板要遭罪,万一死了残了就亏了。
不过再看宫人手里,却不见行刑家什,只有每个内监手里捧着木盒,甚是奇怪,又有点不像要廷杖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从门中出来,漠然对李佑道:“圣母有旨,准卿所奏!我身后内监手中之物便是天子二十四宝玺,既然你等奏请封存,圣母便下旨由你等来办理,二十四宝玺交由你等封存保管!”
第四百八十章 轮番登场
如果说李佑请封宝玺,是将了称病不出的太后一军;那么太后将二十四宝玺送出皇宫,摆在李佑面前,则是反将一军。
此刻已是正午时分,秋日艳阳挂在高空照耀着午门和五凤楼,午门外诣阙叩阍的百官屏息静气。在他们对面,二十四个内监手捧宝玺整整齐齐排列成行,周围各有锦衣卫亲军数名保护。
大明三百余年,谁也说不清宝玺有没有出过宫,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宝玺离开皇宫是一件很罕见的事情。
宝玺这东西不同于别的什用,乃是天子专有之物,在君臣体系中具有极特殊意义。宝玺的使用和保管权力都是只属于天子的,尚宝监不过是以天子家奴身份替主人看管而已。
此外谁又敢说要保管宝玺?或者说要代替天子保管宝玺?在君臣纲常中,这和有不臣之心没区别了,除了死还是死。要知道,穿身没什么实际功用的龙袍都是大逆不道的谮越,更别说保管宝玺了。
因而今日诣阙的官员,包括李佑在内,没有人敢接下这个“保管宝玺”的事情,对宝玺甚至连碰也不能碰。就算有足够的借口和说辞,但只要做下了这事,便会随时被人翻出来当作黑材料。
文官不敢上前,另一边送出宝玺的内监和锦衣卫也是得到过死命令的,背靠午门一动不动。那意思很明显,他们不会退了,就在这里候着,看看对方究竟有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现在这个情况,用二十一世纪的术语来讲,就是大明中央政府陷入了严重的政治危机。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其实可以将宝玺的意义比喻成宪法来看待。
很多人不由得冒出一个大不敬的念头,太后这招分明是耍赖,好似拿宝玺当成人质,用撕票来威胁大臣。想来想去,除了太后主动收兵外几乎无解,宝玺就是个人臣不能触碰的死结。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换做一个货真价实的天子,不会拿自家玉玺如此轻率行事。当然,换做一个货真价实的天子,大臣有十个胆量也不会与天子谈论封存宝玺。
司礼监掌印太监麦承恩紧盯着李佑,再次催促道:“圣母要你等封存保管宝玺,速速过来交接为是!”
李佑挥袖大喝:“人臣岂能窃据宝玺?圣母此举,乃是以诈术迫臣属行不轨!与逼良为娼何异?绝非人主之道,再请收回成命!”
两人你来我往,正在继续僵持时,掖门里人影晃动,四个阁老依次闪现。
内阁位于皇宫最东南角,距离午门很近。午门外出了如此大动静,内阁大佬们不可能不知道,眼看太后与外朝就要彻底撕破脸面决裂了,只得迅速出来救场。
如果近在咫尺的阁老们装聋作哑不出面、不作为,那就是公然在天下人面前失职,只怕会立刻失去所有人望。
李佑瞥见大学士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名言,警察总在案子发生后才姗姗来迟。不过这并不是说大佬们做得不对,什么身份做什么事情,如果大学士、九卿之类的大佬动辄赤膊上阵与太后叫板,再若出现了僵局,那又还有谁能转圜?
午门外的场景落入殿阁大学士们的眼中,各自暗暗惊心,对这宝玺,他们大学士更不敢碰。别人碰了或许可以解释为无知,他们宰辅碰了就是居心叵测,有莽操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