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596节
若放在从前,只怕天子直接命锦衣卫将这李佑下诏狱了,哪还用得着费周折找他们这明显不如家奴靠谱的都察院去办理。
天子的圣旨,在明面上是不可违抗的,外朝各衙门不像内廷,还有执奏与封驳的特权。江大中丞当然要办理,只是李佑现在无官无职,归哪一道管?
想了想,江总宪觉得自己在这事上没必要与李佑对着干,不然传出去,自己堂堂的左都御史,岂不成了太监的帮凶?再说他隐隐约约耳闻过李佑卖煤的事,仿佛很得民心,没准就是因为这个和太监起了冲突。
所以他便将捉拿审问李佑的事打发给了河南道与江西道联合办理。因为这两道的掌道御史与李佑关系最佳,江大中丞便以此表达自己的通融之意,免得遭到协助内宦陷害忠良之类的诋毁。
河南道掌道御史范忠与江西道掌道御史董若水得到上宪命令,齐齐大吃一惊,这李佑被罢了官也不消停,怎的又与中官起了冲突?竟然让天子不经有司奏闻,主动下诏要捉拿审问,这这这这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诏狱啊!
是的,诏狱不但是表示地点的名词,也可以是表示事件的名词。一般情况下,官员互相纠劾,或者官员犯了罪后奏闻天子,然后天子根据情况裁定处置的,这不是群臣心目中的诏狱。
只有天子非经上奏议事程序,主动性地下旨点名捉拿审问,这才叫诏狱。尤其这种因为太正直而触犯了天子内宦勋贵,被天子点名捉拿的,更是最有含金量的诏狱!
触犯权贵下诏狱(要不死不残)和犯颜直谏挨廷杖(要保住官位),乃是有志文官追求的两大成就!得其一便足以传名天下!
范掌道与董掌道彼此对视一样,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艳羡,作为科道官,他们也渴望被下诏狱啊,特别是风险比较低、人身安全有保障的诏狱。
李佑这厮的极限在哪里?本朝第一个廷杖是他,第一个诏狱看来也是他,他现在可以去瞑目的死了,想他这辈子也真没啥遗憾了。
两人欷歔感慨一番,为了他好,就要成全他,所以不能放水,必须去抓捕,而且必须尽快抓捕!而且必须尽快轰轰烈烈地抓捕!当即两大掌道在都察院点了差役,手捧天子诏书,冒着寒风向李佑住宅而去。
此时李佑正在书房静思,本次布局事情很复杂,涉及人物很多。他唯恐有所疏漏,导致一着不慎满盘皆失。所以在空闲时间就要反复思索,反复推敲。
突然有家奴慌慌张张地在门外叫道:“都察院老爷领着官差上门了!请老爷你出去相见。”
哦?听到这个,李佑便知晓了很多。那黄公公挺聪明,看来他昨日先进宫了,所以都察院才回来得如此之快。既然如此,那就去过堂受审罢,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来还以为那黄公公会愤怒地失去理智,先派人去煤铺或者自己家中来报复,做了好几手准备的。
李佑伸个懒腰,起身向前院行去。妻妾们都得到了消息,纷纷出房相送,有两个默默地抹着眼泪。李佑洒脱地挥挥手说:“尔等安心等候,马上就过年了,你们将家中打扫干净!晚上回来我要检查!”
在前堂,李佑看到两掌道亲自前来,还带了三十个官军和差役,将地方不大的前庭挤得很满。对此他莫名其妙,这阵容也太夸张了,又不是抓重犯。
李佑便对着两掌道抬手见礼道:“烦扰两位兄长了。要审问我,打发人来叫就是,何必如此隆重,叫小弟我心惊肉跳。”
河南道掌道御史范忠没有寒暄,只还礼道:“奉天子诏,捉拿你去都察院,请罢!”
捉拿!?李佑大吃一惊,斗殴这点小事也要进牢子?难道不是只去都察院过堂问话就行了吗?他对住天牢没有心理准备啊!
第五百八十七章 惊天内幕
过年坐牢终归有些晦气,李佑忍不住抗议道:“我有御赐金书铁券!如何能坐牢受辱!”
“虽然就金书铁券可以免罪,但是那也得暂押受审,等先定了罪名才好免罪。”范掌道解释道。至于定不了罪名的,就不必拿金书铁券出来了。
没奈何,李佑在都察院官差的簇拥下,随着两个来“捉拿”他的范、董两个掌道御史出了自家大门。
他这一两年的官职,从江都县到提督五城御史多是仪从甚众的官职,对于公差前拥后呼的场面习以为常,可是和今天显然有区别的。
又见两位御史老兄施施然各自上轿,李佑习惯性地也要上轿,却发现并无第三顶轿子准备给他。
轿窗的帘子从里面掀开,露出董掌道的脸,笑容可掬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李贤弟还是走着罢。”
让我步行过去?这算什么犯官待遇?李佑想道。所幸都察院与自家都在皇城之西,距离不甚远,便继续在公差的簇拥下,向都察院而去。
捉拿李佑的诏书是清早从宫中传出来的。到了都察院周折一番,再到两掌道御史登李家门,此时已经将近午时,街上渐渐地有不少行人了,更别说附近有城隍庙会。
那些行人看到这支醒目的队伍出现在年末的街上,与喜气热闹的年节氛围极其不搭调,无不站在道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住在附近的都是官员,在外奔走办事的行人无论是家奴清客还是亲属好友,或许还有图方便的微服官员,都比普通民众见识多几分。当即有人认出了被押送的李佑,讶然失声道:“此乃大树御史李探花乎?何故系于小吏之手?”
名人的八卦总是招人眼球,有好奇者与走在外围的公差稍加打听,便得知李大人因为得罪了阉宦,被天子下诏捉拿审问,闻言无不欷歔感慨,顺便骂几句这世道忠良就是要倒霉!
李佑目不斜视地低头前行,心里还在纠结,这大过年的进监牢实在太晦气了。此时耳朵中忽然听到街边有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号,长久锻炼出来的条件反射立刻自行发作。不必怀疑,绝世高手都是意在剑先、招随意动、随心所欲、信手为之的。
他下意识地、不假思索地、毫不犹豫地高高抬起头,明亮的眼神远眺苍穹,仿佛比阴霾中的阳光更炽热,与此同时,苍白仍不失英俊的脸庞现出几丝轻蔑不屑的淡淡微笑,不知是要嘲讽谁。
瞬间迷倒了一片出门逛城隍庙庙会的少女少妇,不愧是嫁人当嫁李探花啊……
妇女之友李探花又酝酿片刻情绪,慨然而歌道:“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好!”人群中纷纷高声叫好。有满腔敬意行注目礼的,有远远对着揖拜的,也有一直尾随相送到都察院的。
以口头形式从街头巷尾流传开的诗词,绝对不能太复杂了,越简单明了越好罢……什么场合抄什么诗词、经验已经极其丰富的李佑想道。
两掌道御史坐在轿中,闻诗而苦笑,如此言简意赅又激烈热血的绝句,不愧是只有李佑才能做出的诗啊。在满朝文武中,除了他真没人能写出这般句子,而且这首绝句除了他自己,别人根本不能用。
原因很简单,不负少年头里的“少年”两字,就足以让九成九的朝廷官员掩面而去。只有李佑二十出头,自称少年倒也过得去……
三里多的路程总是要走完的,在众人瞩目下李大官人被押解进了都察院。穿过仪门,入眼又是一番景象。
此时没有外出办差的御史有数十人,无论与李佑是否有仇隙,皆从各自公房走了出来,顶着寒风自发列在甬道两旁,对李大官人夹道相迎,并整齐划一地抬手行礼。仿佛这被带到都察院的不是受审人犯,而是载誉归来的英雄人物。
没有多余的废话,一切尽在不言中,李佑直接被带到大堂里。
堂上两张公案并列摆放,显然是因为有两个主审的缘故。随着两位掌道御史就坐,这次两道会审便正式开始。
主审两人中,河南道掌道御史范忠资格较老,先开了口,“堂下之人,据闻你在惜薪司右司副黄庸办差时,对他横暴殴打。可有其事?”
李佑回道:“确有此事。”
见他对于殴打中官的事情毫不否认,两位主审暗暗点头。这才是敢作敢当,此时若虚文矫饰、推诿抵赖,未免就落了下乘。
范忠又问道:“你可有辩词?”此时大堂内从主审到书吏、差役,无不伸长了耳朵,静待李佑的陈词。
都察院中的人,都知道李佑口舌功夫十分出众,称赞为妙笔生花、黑白颠倒也不为过,不知今日又要为自己怎么开脱了。
在众人的等待中,李佑却沉默半晌,皱眉不语,好似有什么为难之处。这叫众人颇为奇怪,李佑向来十分敏捷的,今日怎的为何迟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