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630节
在地方做过官的都清楚,常常会见到缙绅大户依仗本土势力来绑架民意要挟官府。而目前天子的这种打着听取民意旗号下发的批示,就十足十的像是裹挟民意的做派!
堂堂一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裹挟民意给大臣下批示,听起来很好笑……众臣感觉这简直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一时间却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应对。
单独是君上,可以围拢之,单独是民意,可以无视之,但君上加民意组合起来呢?只怕就不像以前那般好对付了。
其实群臣这点心思,说白了都是私心杂念,不好宣之于口,总不能公然跳出来说,天子你重视民意是不对的,你就是为了打压吾辈话语权。所以半晌过去,仍没有人主动出头,毕竟不是生死存亡之事。
“退朝!”正当衮衮诸公还在左思右想时,听见内监高声喝道,天子起身离开了殿中。
群臣退出文华殿,不免交头接耳议论今日“批示”之事。有人对胡尚书苦笑道:“大司空!这回你可头痛了。京师街道乃多年痼疾,绝非一夕之功,谁能一时半刻就办得满意。”
胡尚书叹道:“李佥宪误我!”
“是极,若非李佥宪办报,焉有今日之事。”旁人随口附和道。
第六百二十二章 冰火两重天
工部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明理报》接下来的举动,向京城表达了就是不走寻常路的决心。
《明理报》的第二期首页,批评光禄寺采买用品压榨商家、索取贿赂,京中商户怨声载道;第三期首页,抨击顺天府审案进度过于缓慢,大牢中囚犯久待不决,多有拖延至死者;第四期首页,用大篇幅绘声绘影地揭发了某徐姓首辅家的奴仆不法,当街口出狂言并仗势殴打良民,抹黑朝廷形象。
原来此类事情最多口口相传,影响有限,如今却上了发行量一万的报纸,私论变成了公论,真真正正做到了一夜之间满城皆知。被点到的人,至少这张体面是挂不住了。
与后面这几期相比,第一期就挨了指责的工部胡尚书忽然觉得自己挺幸运的。至少《明理报》开张那期只说工部不作为,没去揭老底说工部所负责营建中的种种问题,简直太厚道了。
而天子好像得到了新玩具,频频在报纸上做出批示下发,给了几位当事人很大压力。对天子来说,这种可以摆脱官僚机器的束缚和蒙蔽,尽情掌握主动权去追责问责的感觉确实很新鲜。
一时间朝堂上群臣侧目,众人终于可以做出确定性的判断。肆意妄为的《明理报》果然是有黑后台的,其实就是宝座上那一位!
但是仔细分析过这几期《明理报》,很多人反而稍微松了口气,因为纵观这些被抨击和指责的对象,似乎大都是李佑对头那边的。
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当前的主要状况是李佑拿着《明理报》当作党同伐异的工具,天子也被李佑当枪使了。若是如此,大家能够比较放心,这种心态很微妙,不是局中人很难体会得到。
简单地说,如果李佑自己私心作祟,扯着天子虎皮或者说利用天子做那打击异己之事,那事情还在可以理解并可控的范畴内;假如他大公无私地主动协助天子,那才叫人紧张。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是不同性质的事情。
作为一个能干掉段知恩、能与阁老掰腕子的人,李大人当然具备党同伐异的资格,而不被人嘲笑为自不量力。不过即便如此,许多朝臣也不想看着他继续下去,李佑这样的人若彻底执掌了舆论,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众人不禁回忆起了上个月李大人在内外廷集议时,因为被排挤出国子监办报厅而悲愤地踢飞朝房大门的事情。当时李大人还留下了几句狠话——“诸公今日有所惠,下官感恩戴德,日后还要拜过诸君之赐!”
当时不以为意,只道是李佑无可奈何之下的场面话,现在看来却要成为现实了,这《明理报》就是那李佑愤恨之下的报复举措!
朝廷上下便有议论道:“那几位阁老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无过无错便排挤李佑,如今算是惹出无穷后患。”
总而言之,无论官府还是民间,何曾见过《明理报》这样够犀利够劲道、雅俗皆赏、老少咸宜的消遣读物?所以这《明理报》火了,大火了。
当初创刊之际,李佑虽然计划发行量要到达一万份,但出于谨慎心理,没有赠送那么多,一开始只赠送出去六千份。后来见到需求比想象中的火爆,才把送报范围进一步扩展,数量也增加到了计划中的一万份。
甚至一万份还隐隐有些不够,但出于成本考虑,李佑果断将发行量上限定在了一万份不动了。现在的一万份覆盖面已经很广了,若继续多印,那印的越多成本越高,但实际影响力却没法上涨多少,就有点不划算了。
若不是碍于“官员不得经商”的政治正确要求,他都想收费了,他相信如果即使收费,只要价格足够低,订阅数量也不会下降的。
哪怕每一份象征性的收取一文钱,每期也能回收一万个铜板。而这些铜板又可以以钱生钱,全部存到自己银号里,开展银子与铜钱之间的兑换业务来盈利……可惜了,这商机只能眼看着却暂时不能赚。
冰火两重天,另一边国子监真理报的处境就不那么妙了。如果没有明理报,真理报也许算个新鲜物事,但与明理报一比,真理报就索然无味了。
三月十七日,国子监办报厅中,真理报总裁官石祭酒、副总裁官尤少卿、副总裁官孙御史各自坐定沉默不语。在他们中间的地面上,是堆积起来的几期报纸。
真理报办报厅虽然限于户部下拨开销,也出于被弹劾“靡费公帑”的担忧,所以束手束脚的不像李佑的明理报那样敢于砸钱,但在创刊起初两期,平均每期也赠送出去了两千份。
不过真理报是不可能一直免费赠送,至少要将本钱赚回来,不然如果被李佑这样的有心人攻击为亏空国库,那就说不清楚了。
涉及到用公费经营,还赔了钱,能说清也有可能被人攻击成说不清。这绝非他们几个清水官员能承受住的,搞不好要成履历上的污点和疑点。
所以预热了两期后,真理报从第三期开始收费了。每天报人将报纸送到各处时,顺便就收了钱,每份报纸暂定价格是五文钱。这样每期也能收回十贯铜钱,一个月一百多贯,应该可以勉强维持住开销。
可以说,三位总裁大人的设想是美好的,但现实却很残酷。前两期赠送的两千份真理报,确实都被收下了,从第三期开始要收费时,却大都不想要了。
有免费的、更好看的明理报在前,大部分人实在没兴趣掏钱去订阅真理报。京官不比地方官,穷得很,更何况每天为了订阅一份报纸准备几个铜板也是个麻烦事情。
最后每期订阅数量包括国子监自己在内只有区区一百来份,基本还是靠着各人关系拿下的友情订阅。剩余的报纸没人要只能退回来,并堆积在三人眼前的地板上了。
副总裁官尤少卿打破了屋中的沉寂氛围,无奈道:“两千份,一百份,二十比一的收订比,实在扑街了!吾辈奉朝廷之命办报,被内外目睹为官报,如今却有何面目去见朝堂诸公?那李佑果断利落地脱身而去,定然早就预料到此情此景,所以等着看我辈的笑话!”
另一个副总裁官孙御史恨恨道:“若非有那什么明理报捣乱,我们真理报焉会如此惨淡!李佑不要钱的大肆赠送明理报,我们报纸怎么可能比得过?不过我倒要看那明理报能送到什么时候,他李佑家里是不是金山银海花不完!”
石祭酒长叹一声,“争论无益!当务之急是下面怎么办?每期印数为多少?难道从此每期就印一百份?”
这数目太可怜了,说出去让人笑话。朝廷大张旗鼓地派了一正两副三个官员督办,不惜动用了数十监生、数十工匠的人力,就是为了印一百张报纸?两个副总裁官面面相觑,谁也不答话。
石祭酒考量片刻,又下决心道:“从下期开始,先继续免费赠送!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百份的笑话继续下去!”
“这也不是长久之道,石大人有什么主意么?”尤少卿问道。
石祭酒瞥了眼两个副总裁官,突然产生了没来由的厌恶感,他发现与尤、孙这样的人比起来,那李佑显得顺眼多了。
要不是这两人空降到办报厅,说不定李佑不会被排挤走,李佑不被排挤走,如今也不会出现这等丢人现眼的状况。
石大人心里想着,面上淡然道:“主意么,本官心里倒是有个,就是不知道成不成,日后再说。”
与此同时,李佑在明理报坊中审看明日的稿件,话说近几天,报坊中士气不错,原本还多多少少带有些不情不愿的监生个个兴致高昂,一扫过往的抑郁颓废之气。
首先,报纸如此红火,明理报坊的众监生与有荣焉,面上有光。监生们都是同窗,国子监办报厅那边的惨淡状况也有所耳闻,还有传言要撤销办报厅。攀比之下,自然这边更幸福。
其次,可以针砭时弊、讨伐大臣,还能引起天子的直接关注。对于被压抑很久的普通监生而言,一个字就是爽,这种精神快感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再次投机成功,荣升为四大领班主编之一的白斯文白监生正滔滔不绝地向李佑表决心,“自从见过李大人,晚生体会到了生不用封万户侯,只愿一识韩荆州为何意了,只恨不能早日识荆!如今能在大人门下略尽绵薄之力,此生无悔矣!”
在白主编的马屁声中,李佑点评了几句稿件,忽有人来送帖子。他收下后打开看了,原来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左大人和礼部仪制司员外郎朱放鹤先生两位好友联合做东,请他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