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66节
赵良礼伸出两个手指头说:“要钱来了。知府老爷看今年虚江县灾情最轻,想叫你们多交三万两税银,他有用处。”
李佑愤道:“我虚江不遭灾反而成了坏处么!”
县里的钱粮大致情况李佑还是清楚的,去年水灾欠税的不少,陈知县上任以来催缴了几个月已经有点严苛了,眼看秋收之后又要征钱粮,去年欠的加上今年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完成额定数量呢,何况今年本县还有出税银三万两修水利的大事,已经启动起来了。
总而言之,虚江县今年从百姓到县衙,银子都不富裕。若再去为了知府没有实际好处的一句话,加征三万两必定闹得县里鸡飞狗跳。
作为本地人,李佑当然对此反感得很,你知府老爷胸中有大局,但需要用银子关虚江县什么事情,凭什么来盘剥我们,就因为我们比别的县灾情轻?
以李佑对陈知县的了解,他必然也会反对,他所冀图的是刑清政简、县情大治,再有几项鲜亮的政绩工程,然后官声直达朝廷(有门路就是好),升官时来几把万民伞什么的。怎么会愿意看到自己治下民怨沸腾,火药桶一般,出了民变谁负责任?再说陈知县也未必很需要巴结知府。
王同知原来是给知府老爷当说客来了,难怪惧怕触怒陈知县,以王老爷爷的学历文凭背景年纪还真不如陈知县这个全榜第五名二甲第二名的进士正印官硬气,很可能被陈大老爷甩了脸子。所以王同知就来找李佑,期望能帮忙游说知县。
李佑根本不想接这事,他又没有什么求到王同知的,得不到什么大好处,落个没法兑现的空头人情有啥用?
赵良礼本是个懒散人,从不操心生计的性格,这次是拗不过王同知牵个线,如今看李佑面色不忿,便道:“这事确实也是个不讲理的事情。但王老爷他老人家平时在府里人缘不错,却被知府逼着来当这个说客,知道了你的名声,一大把年纪了苦苦求到我,实在不忍拒绝,便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到底如何,你且看着办,不必顾虑我,也不要为这样的大俗事影响交情。”
李佑三日不知肉味,本来今晚打算夜宿船上,说不得有场艳事。但现在看这王老头缠人功夫有一套,早点躲走为妙。
还有赵大官人这扭不开的面子在,他说是那么说,谁知道心里怎么想的,万一真驳了面子惹得他生气也不太好。便对赵良礼道:“夜色已深,在下也告辞了。”
赵良礼点点头道:“那我就不留客了,不要忘了八月十六的虎丘会。”又在李佑耳边轻轻引诱说:“若成了此事,我便将云彩姑娘送给你,我家的女戏陪客不陪客全凭自愿,这云彩姑娘可是从没有陪人过夜的哟。”
不得不说,赵大官人真是少见的性情中人,对李佑的确不错,不然以势压人一力降十会,李佑就是再灵活又哪有躲闪的余地。
第七十八章 可疑的值夜书吏
李佑下了船,这才想起自己的轿子和随从已经被他打发走了,在附近也没找到轿夫船夫。无奈之下,这位巡检老爷只得亲自动腿走路。
他要回西水镇,因为就连县城也不能待了。云彩姑娘固然吸引人,但比起夹在两面不是人,又可能惹到陈大老爷,还是自家前途更重要,且回巡检司避开这些事情。
李佑到家里时,却惊动了已经睡下的父亲,他披着外衣在中庭就把李佑拦住了。李佑告罪道:“不想惊扰父亲了。”
李父道:“不妨,是我吩咐过的,你回来便要叫起我。本来之前遣人去县里叫你回家,却听说你有幸被五品的同知老爷留下请吃酒了,连那周县丞都没这脸面,小二如今真是不一般,有大名声了。”
难得被父亲夸奖的李佑心中苦笑,这酒是这么好吃的么?但在家人面前不必提这些没用的,李佑便炫耀说:“那是,如今县里我可比周县丞风光,更比父亲你当年强得多了。”
李父一脸的自豪,抚须道:“不愧是我儿。全县多少万人,同知老爷只请你上船吃酒,还听说有上好的女子陪着,这样亲近不避嫌,想必和五品老爷很熟络了罢。”
为满足父亲的虚荣,给父亲在邻里之间提供吹嘘话题,李佑便继续道:“不是儿子吹牛,同知老爷也要求到我,儿子想着没好处,都不给他办。”
给官员跪了一辈子的李捕头感到与有荣焉,直笑得老脸开花。“我儿真能耐。”又道:“还有件事险些忘了提,隔房本家那个叫李正的,托你的福在县里考过了,八月该去府城继续考试,既然我儿如此本事,便托同知老爷办了罢。”
什么?去求王老爷?才想了没什么把柄求到王同知的,就来了这么一出事……去求王老头岂不等于羊入虎口么。李佑顿时惊叫:“不可!”
原来他那个便宜侄孙子李正要考秀才,上半年县试过了。下半年八月本府的府试、九月的院试,都是在府城里进行,眼看着到时间了。
听到李佑拒绝,李父疑惑道:“府试一个名额对同知老爷来说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小小的顺手人情,再送些礼,他应该没有理由不帮你。你去求他,有何不可?”
一个简单人情换他一个可能惹到陈知县的大难题,怎么看都是亏死了。李佑再次拒绝道:“的确不可去求他,儿子自有缘故。”
“今天老族长来家里说起这事,问问你有什么门道。”
李佑连忙放矮身段自我贬低道:“儿子我这个小小的待命署理巡检,在官场里卑微得和蚂蚁一般,即便任职也是真真正正的九品芝麻官。哪里有什么门道。那府试乃是整个苏州府的童生一起考,有背景有才华的多了,岂是儿子能操持的。”
李父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说的,回了族长。但后来知道你上了同知老爷的船一起吃酒,便想道,区区一个府试而已,又不是直接赏个秀才,还不是同知老爷一句话的事情。所以又去找老族长了……”
“还收了人家钱?”李佑突然插嘴问道。
李父下意识道:“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要……混账小子!一件小事情你都推三阻四的,做官就六亲不认了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李正考秀才乃是我李氏一族的大事,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需要多少钱自然有族中来凑,你担什么心。”
李佑道:“这并非钱的问题。一文钱不花或许也能,但要欠下难以偿还的人情了。”
李父发怒道:“不花钱岂不更好!我已经答应了老族长的请托,你左右推辞,教我在族中面子往哪里摆?”
李父当过衙役捕头,和平民百姓打交道多,讲究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一锤子干脆买卖,对官场里有些不谈钱的心态不是很明白,不知道欠人情的厉害,还觉得和自家亲戚帮忙似的,欠了人情就欠着呗。
不谈钱看着很简单没什么代价,但后果也许会更麻烦,在官场中欠人情往往比欠钱更严重,至少钱是好借好还有数量的,但人情怎么计算?
这个问题,李巡检和父亲实在说不通,在家里被这位退休捕头训得忍受不了,一气拂袖而去,打算到巡检司官署去睡觉,结果又出了一桩惊奇的事。
却说巡检司里今夜值夜的书吏正是关书吏,他惬意地在班房内自斟自饮,喝点小酒,又摆了几道小菜,信口开吃着。大半夜的正自在时,突然见到李佑闯进来,他登时惊得张口忘合,嘴里豆子都掉落出来,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发颤,也不知道紧张个什么。
李佑看看打官腔道:“哦,今晚是你值夜么,好好干。喝酒提神即可,不要误事。”心里嘀咕说,这人心性不稳,不堪重用,见到本官突然查岗便吓得打颤。
又点头道:“我去后面睡了,有重要事情可以唤醒我。”
关书吏看着李佑身影没入后院,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重新放松坐下。
那边李佑进了卧房,杂役点了蜡烛出去了。李佑坐下环视四周,卧具倒是齐全的,待要上床睡觉,忽然想起个问题:“这些枕头被子不会是老丈人遗留的东西罢……”
想起这个,李佑就不愿脱衣上床了。枯坐无聊,便又回到前院。
却说关书吏继续吃吃喝喝,眼前黑影一晃,又看见了李巡检出现,再次受惊,手里的筷子不觉落于桌上。
李佑起了疑心,这年头混官府的,有心理素质这样差的么?不动声色地坐在关书吏对面,戏道:“莫非有雷声震耳惊着关英雄了?”
“没有没有。只见大人宛如城隍夜巡,神威凛凛,属下如何不受震慑!”关书吏醒过神来忙道。
你这算是很特别的恭维?李佑被逗得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便和关书吏闲谈起来。忽然想起今日得知的那个丝织业大鱼吃小鱼的阴谋,如何从中啃一口却没点头绪,随口问道:“关书吏懂得经营生意么?”
关书吏拱手道:“大人可是问到了,属下对此略有心得。”
李佑也就是随便一言,没想到这关书吏居然顺着话就敢说起来。
“这做生意,讲究三点,财、势、人。财就是资财本钱,势就是权势势力,人就是人才人手。经营生意要看自己有多大的财、多强的势、多少的人。”
听起来倒是有点意思,李佑心里对照自己这处境,势在县里算是有点,但财没有,人也没有。就问道:“难道必须这三点都齐了才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