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太平道 第52节
上百族中子弟都折在这里,变成一具具沉默的尸体。而李氏失去了这些族中的骨干,失去了继承的嫡系,又面对段氏与太平道,这两个一明一暗的可怕敌人…李氏的未来,会是什么可怕的模样?!
“黄天所鉴!我等并无私怨,唯有公义之仇,百姓活命所需。我敬李君,答应为李氏留下血脉,就必然为之!”
张承负面色如常,平静的注视着李乾。既然选定了大野泽泰山的经营根基,那这些兼并一地、劣迹斑斑、拥有武力的地方土豪,就是必须铲除的对象!
这些地方豪强积累了惊人的粮食与田地,族人众多,手头又有部曲武装。只要等到黄巾起义,天下大乱,他们就会凭借武力,飞快的实力膨胀起来!
像是李氏囤积了这么多的粮食,掌握着数百部曲。只要天下的秩序大乱,他们立刻就能吃掉大野泽边的整个乘氏县,吞并数千上万的流民,侵占数以万亩的田地,急速扩张到数万佃户的规模。
然后,在黄巾起义后的短短八九年内,李氏就会变成历史上私兵部曲数千,尽数精锐敢战的模样,变成兖州太平道最棘手的敌人之一!
所以,为了一年多后,兖州太平道的顺利起事,张承负绝不会心慈手软!如同今天的这一次伏击,他也不会留下任何的活口,来泄露太平道的谋划。
“李君,时间不多了!”
“.”
李乾浑身颤抖,默然许久,才艰难答道。
“兵甲弓弩,都在大野泽边的私庄,在两处地窖里藏着。铁甲不多,只有三四十副。弩弓多些,有七八十张。”
“这些兵甲利器,从何处得来的?”
“弩弓来自东阿县与乘氏县的府库,铁甲来自州郡的郡国兵。前者是县尉报损贪墨,后者是郡都尉私下买卖…”
闻言,张承负轻轻点头,这答案都没有出乎他的预料。李氏这么大的家业,却只有三四十副铁甲,朝廷的管控还是严的,至少对豪强来说如此。
“李氏这么大家业,平时对官府交多少税粮,服徭役吗?”
“嗯?我李氏一万六千亩地,两三千族人佃户。官府名册上则是七千亩,八百口。七千亩地十税一,八百口只交一半的算钱。税吏们不可能对我李氏,收什么额外的杂税。县中的徭役,也根本不可能,摊派到我李氏的头上。”
“哦?李氏在这县里,竟然如此豪横?”
“哈!豪横?那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如此做派?更大些的世家,甚至连税都不用交。我李氏至少还是明里暗里、上上下下,都出了钱的!…”
“至于这县里的县尉与曹吏,要紧的位置上,要么是我李氏的族人,要么都是我李氏喂饱了的。就连上任的县令,若不想出什么意外,也得对我李氏客客气气!这一次,要不是莫名惹上这权势通天、心狠手辣的段氏…苍天在上!我李氏何至于此啊!”
“嗯。李君,这就是不公的世道啊!你等豪强,虽不如世家大族,却已经比饥寒冻饿而死的小民们,好百倍千倍了…”
“哈!你这话说的…我李氏自然要往上看,看那些豪姓望族,又怎会往下,去自比黔首呢?罢了,如今万事皆休,唯一死而已!”
两人就这样一问一答,知无不言,如好友般聊了几句。直到暮色临河,张承负才握住刀柄,平静道。
“李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
听到这轻轻一问,李乾身体剧烈一颤。他死死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太平道领头的少年,咬着牙最后问道。
“告诉我!我李氏会是何等下场?”
“豪强李氏被官府除灭,族人庄客或死或逃。钱财落入段氏手里,田地被各家瓜分。但有嫡系血脉逃往山阳郡,祖宗香火不绝。”
“…祖宗香火不绝,当真如此?”
“我已经发过誓了。”
“.”
李乾瞪着眼,又看了这平静抽刀的少年。好一会后,他才慢慢闭上了眼睛。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只是低声叹道,眼角留下泪来。
“我李氏三世蓄德,父祖筹谋,好不容易才攒下诺大家业。眼看着天下将变,族中朝气蓬勃、方兴未艾,竟然一朝得罪段氏,灭于此处?呜呼!我死了以后,去往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父祖啊?!…”
“死也!死也!…”
张承负耐心等待,直到这重伤的李氏家主说完,才抱拳行了一礼。然后,一声短促的惨叫,刀柄没入心口,很快就再无了声息。
残阳映红,四野风响。草地之上,又多了一具豪杰的尸体,来喂养数以万计的蚂蚁。而一户大族豪强倒下,所余出的粮食,也能喂养数以万计的黔首百姓。在这世道,黔首百姓,又与蝼蚁有何不同呢?
张承负伫立良久,只是注视着李乾闭目的尸体。直到渠帅卜巳匆匆而来,对他道。
“承负,那个程氏的嫡子少年,被两个看押的李氏族兵杀了!”
“嗯?程延?”
“对!那两人逃无可逃,先一刀杀了程延,大骂‘灾星祸害’。然后,两人也举刀自刎,死在了河边滩头。这些李氏族兵真是死硬,没有一个投降的。而我们也把所有逃走的族兵追上,杀了个干净!”
“.”
片刻后,张承负已经站在了囚车前。他默然不语,看着那木头的牢笼,和牢笼中披头散发,血流一地、死不瞑目的程氏少年。
对于这少年,他其实还有些未竟的安排,也确实打算遵从许诺,再放对方一条生路。只不过,这乱世开启的血腥铺面而来,残酷无比。一个失去家族庇佑的世家少年,也像是跌落的夜枭雏鸟,轻易就被野猪一脚踏死了。
“程立一族,绝于此处…”
张承负幽幽叹道,看向围过来的彭鲿。
“彭鲿,把他的尸体好好收敛一下。等后面,你就亲自带着这尸体,还有李氏的大部分财货,去段氏家门投告吧!到时候,有王度帮你说项,姿态摆低做足。乘氏县的县尉一职,得落到我们的人手里!”
“是!唯郎君是从!”
夜色渐渐落下,战场的厮杀就此结束。众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河边升起篝火。这一场伏杀,要收尾的实在太多。有门徒点着火把,连夜挖着坟坑。至于几位首领,都围坐在篝火旁,俯身倾耳,看着上首的张承负。
“道奴,这一战你们骑兵打的很好!突袭的时机很是精准,也全灭了河北岸的李氏队伍。这一战,你们折损了多少人?”
“承负,我们骑兵27骑,折了4骑。两死两伤。伤员已经包扎过了,应该能熬过来。”
“两死两伤,伤亡四人。”
张承负默了默,记下数字,又看向彭鲿。
“彭鲿,你们截断河道,突袭岸上的李氏族兵,很是果断。大野泽众人伤亡如何?”
“郎君,李氏贼人凶悍,披甲带刀带弓。我们主动进攻,伤亡的多些…折了14个,死伤各半。”
“七死七伤,伤亡十四人。”
闻言,张承负眉头蹙起。大野泽众们装备不足,岸上厮杀的本领,也差了李氏不少。这大河北岸,灭了四十个李氏族兵,带来了十八人的伤亡,大头都是大野泽众。
“文则,你们泰山众与李氏族兵阵战,挡住灭掉了他们的主力,是此战的首功!你们伤亡多少?”
“回郎君!我泰山众战死8人,受伤10人。受伤的弟兄基本都是轻伤,在高符师的帮助下,都包扎治疗过了。”
说到这,于禁面露感激,对高道奴点点头。太平道以医术起家,在治疗伤员方面,比这些山泽部众强了许多。大野泽众的救治,也是太平道门徒们帮着做的。
“八死十伤,伤亡十八人?!…”
听到这样的数字,张承负眼角一跳,心中委实有些肉疼。
这些李氏的族兵硬扎的很,几乎死战不退。直到族中嫡系都死光后,最后的十几人才溃败逃散。泗水南岸的这六十个李氏族兵,哪怕提前用尽了疲惫、埋伏、诱敌与袭射的手段,也带给了泰山众近二十人的伤亡!
“最后,是我亲自带的弓手队伍!我们伏射了李氏的家主和斥候,近射支援了阵战。弓手们只是阵亡了一人,轻伤三人。”
如此合起来一算,为了消灭这百人的李氏子弟族兵,太平道一方手段尽出,还是伤亡了三十八人,大约半数是战死。而这些李氏的子弟族兵若是扩充起来,还不知能膨胀成几百上千的部曲,造成多大的威胁。豪强李氏的战斗力,由此可见一斑!
第62章 太平所在,愿生者太平,死后亦如是!
“这一场是我太平道的大胜,但也付出了许多伤亡。所有阵亡的门徒、部众,都会有足够的抚恤,至少够家中五口用上五年。这些抚恤的钱,就从缴获的李氏财物中出!”
篝火的火光,映着众人的脸庞。原本胜利的兴奋与喜色,都被这些伤亡所冲淡。而后,张承负端正坐着,看着几位首领、渠帅的面孔,就战利品的分配表态,第一次提出了纪律要求。
“这一战的战利品,要尽量归公,统一处置安排!八辆马车的缴获,五辆送去段氏那里,为接下来掌握李氏私田铺路。至于剩下的三辆,扣除了抚恤外,剩下的大野泽众一份、泰山众一份、参与的门徒一份。这些钱财要公允使用,主要是买粮,改善大伙的伙食,也让追随的门徒家眷能吃饱饭!”
“作为渠帅首领,不许去胡乱使用这些缴获的财物,也不能占去大头!道奴,你记一下这些财物的数量,也把财物的使用,告诉所有士卒…算了,等会我亲自告诉所有人!你们这些渠帅,也都要当着部众的面起誓答应!”
听到这种要求,几位黄巾渠帅面面相觑,彭鲿的脸上,也有些不大自然。但打完这一次伏击,消灭了李氏族兵,张承负在他们心中的威望,又上升了一截。
众人便都陆续答应,而最先答应的,却是带领泰山众的于禁。他郑重行了一礼,沉声道。
“诺!分给我们泰山众财物,某一文不取,都均分给弟兄们!”
闻言,张承负仔细看了于禁一眼,点了点头,又正色道。
“此战的结果,我们达成了原本的计划,消灭了一百人的李氏族兵子弟。我们缴获了李氏的八辆马车,二十匹马,七八十副皮甲,还有差不多的刀盾,以及三十多副弓箭…”
“这些李氏子弟都战死在这里后,乘氏县李氏就被打断了脊梁!接下来,他们再也凑不出这样一支精锐的队伍,也失去了嫡系头领。甚至李氏嫡系的主支,都没法压制旁系子弟与庄客了!因此,下一步彻底除掉李氏,就会轻松许多…”
张承负的声音平静有力,就像他坚定冷肃的决心。随后,他话风一转,居然认真复盘起这一战,对整场战斗进行起经验总结。
太平道众人的出身都不高,没什么官军那样的军事传承。众人要尽可能的汲取军事经验,尽快发展成熟,那一场战斗便绝不能打完就结束。所有人都要思考总结,都要意识到哪里打的对,哪里打的不对!
只有这种战后开诚布公、实话实说的经验总结,才能让众人的军事水平快速提高。这也是毫无疑问,被后世实践所检验过的有效办法。
“这算是我们的第一场正式战斗!我们先用了骑兵,冒充段氏身份,对李氏的族兵进行了跟随、斥候与疲惫。然后,利用了泗水的地势,利用了我们的小船,布下了半渡而击,截断敌人的计划。最后,弓手和步卒在南边设伏,来对敌人的主力进行消灭…”
“骑兵、舟船与弓手的进攻都很坚决!大伙没有士气上的问题,寻到时机就立刻进行出击!但真正打仗的时候,既有做的好的一面,也有可以改进的地方,我们要开诚布公的直说。”
“嗯,我先说我们弓手的问题。这次埋伏的位置虽然隐蔽,但还是差了些,没能避开对方的哨探。若是再让我伏击一次,我就会把地点选在更靠前的位置,更早的出手发动!在李氏的马车渡过一半的时候,就主动对他们袭击!”
“李氏的布置,明显有弓手和步兵的脱节。我们轻装的弓手,可以优势先手袭射三轮,再把他们往草坡边引,然后步兵杀出来冲击!步兵在交战前,可以像大野泽众一样,投掷一轮标枪,再杀伤一波敌人!”
“而在骑兵的安排上,若是不把所有的骑兵都放在北边,分出一小队,哪怕六七骑在南边…关键的时候从侧面冲锋过来,那李氏族兵的军阵,一定会更早的崩溃,减少我们的伤亡!”
星火闪烁,张承负的脸上满是诚恳。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都是对实际战局的思考。而众黄巾渠帅互相对视,神情复杂,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这种大胜后还要反思,还要总结失败教训的行动,是他们闻所未闻,也从未曾想到的!不过,大伙都没当过官军,没有过军事经验。也许官军打仗的时候,也会这样做?
另一侧,于禁沉默如石,看着那老成的少年,眼神悄然变化。他与众渠帅不同,是唯一有军事经验传承,会训练士卒的。哪怕这种传承,其实是泰山众一代代人,在山中抗税斗争、编练村寨族人的经验。他默然听了许久,心中渐渐有一句话浮现。
“胜而不骄,持盈守成。承负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像是个能做大事的样子!或许跟着这家伙一起,确实是条出路…”
这一场战后的总结,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破晓,众人才从篝火旁起身。大伙风餐露宿惯了,一宿不睡也算不了什么,得赶紧把尸体埋了,把战场清理干净走人。
而李氏的尸体好处理,直接选地方埋上就行。可战死的十八个兄弟,就得留下一个坟冢,举行正式的祭奠了。人生大事,莫过于死。若不能祭奠安抚,恐怕会变成孤魂野鬼。在这个事死如事生的时代,这可是大忌…
于是,在众人的期待与注目中,张承负在坟丘前起了个土坛神台,设了处招魂的小幡。他又按七星的位置,布置了七处瓦罐,里面都放上了安魂的符纸。然后,他第一次亲自主祭,学着师父大贤良师的样子,登坛摇铃,慨然唱道。
“太阴昭昭,英魂渺渺。秉符持节,告于三霄。
东方青帝,收魄归肝。南方赤帝,固魂守丹。
西方白帝,涤刃安魄。北方黑帝,镇骸息怨。”
泗水长流,坟丘伫立在河畔。上百人披甲带刀,一同站在祭坛台下。他们聆听着苍凉古老的祭歌,看着坛上禹步歌唱的“祭者”,也就此对这个看似年轻的首领,真正的产生一种敬畏。这一刻,他们或许并不能听懂其中的祭词。但是他们知晓,这是让魂魄安宁,去往乐土的祭祀,关系到他们死后的归宿!
“中央黄帝,载形还山!太平黄天,安宁汝乡!
无寒无暑,四时长春。无疫无兵,黄符护身。
无贵无贱,皆着黄巾。无死无病,与道同真!…”
在张承负的歌唱中,“太平黄天”不断的出现,描述着某种死后期盼的安宁。太平道的门徒自不用说,就连大野泽众与泰山众的神情,也都渐渐起了变化。他们的脸上冲淡了杀意,终于露出些安宁的笑。
这个时代的人,总是要有死后的去处。这样的祭祀,既是对同袍灵魂的安抚,也是对士卒们内心的抚慰。祭祀死去的人,从来不仅是为了逝者,更是为了安抚活着的人!
这种发自内心的精神需求,可以被朝廷经学忽视,但绝不可能不存在!若是道门不能填补上这种需求,就自然会有佛教浮屠,来补上这个位置。而一旦这种需求,如同精神的纽带,把门徒众人连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