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军事历史 > 嫡明

嫡明 第205节

  果然,徐渭的狷狂疯癫大半是装出来的,看是对谁。

  这既是一种迷惑,也是一种保护。

  那么,所谓的九次自杀,应该也多是演戏了。

  否则,他能活到七十三岁?以古代的医疗水平,活到七十三岁可不容易,不是有长寿基因就行。

  徐渭当年得罪过很多权贵,尤其是当胡宗宪谋主的那些年,他纵谈天下,傲视王侯,当真令人侧目,树敌很多。

  这是个善于谋事,拙于谋身的大才。

  朱寅语气诚恳的说道:“先生既然投辖留宾,必然有能教寅。还请先生畅所欲言,寅洗耳恭听。”

  对于徐渭,他要给与足够而应有的尊重。

  徐渭露出赞赏之色,狂态更是不见分毫,“稚虎可是怜悯这些庄客佃农?有意施恩?”

  “然也。”朱寅更是心生佩服,“寅非君子,不敢忘仁。我正有此意。是以,令他们登记花名册,以备优恤。”

  徐渭喝了一口茶,道:“如今吴国(南直),佃户极多,十农八佃。田租每亩,少则七八斗,多则一石三斗…”

  朱寅闻言皱眉。他知道明朝实行的是定额租制。

  却不知如今的南直隶,佃农要占农户的八成,远远高于他的想象。

  明末更严重。顾炎武说明末江南农民:“十农九佃。”

  可那是明末啊。现在才万历十五年,就已经十农八佃了么?土地兼并太厉害了。

  而且听徐渭的话,地主的田租,竟然占了总收成的一半!

  佃农租种地主的田地,还需要种子、粪肥等成本,而且耕种成本也要由佃农负担。

  如此一来,地主其实拿走的不是一半,而是净收入的六成!

  佃农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只拿净收入的四成!

  却听徐渭道:“稚虎年幼,家世富裕,或许平日很少关心田税之事。”

  “这佃农其实也分两等。一是只租种不附籍,黄册上有名,仍算编户齐民。这种佃户自由一些,田租一般也不超过三成,却要交纳赋税,也不能免于劳役,常有衙役勒索。”

  “这第二等,乃是附籍佃农,其实就是大户的私民,黄册上没有登记,已不是编户齐民。这种佃农没有第一种自由,田租更重,只是不交纳赋税,不用服劳役,少有衙役勒索。”

  朱寅道:“这南庄的庄客,就是第二种佃农。”

  徐渭点头:“不错。南庄之客,之前是王氏私民,名为农,实为奴也。他们每亩要上交一石三斗。不管丰收歉收,规定都是每亩一石三斗。”

  “若是交不了,欠下的租子还要收利息。最后少不得为奴为婢。”

  “哀生民之多艰。小农苦,佃农尤苦啊。”

  “并非王氏一家如此。吴国大户几乎大差不差。越国(浙江)也差不多。楚国(两湖)好一些,地租最宽的反倒是晋国和秦国。”

  “稚虎小友,你怜悯生民,仁心可嘉,可谓年少德高,实属难能可贵。我也不得不佩服,但若是施恩于佃农,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朱寅沉吟着说道:“若是减轻庄客田租,削减五斗,只收八斗呢?”

  “只收八斗?”徐渭一怔,随即纵声大笑。

  “哈哈哈!”

  “稚虎小友,如此良田,你只收八斗,一下子削减五斗!你可真有圣人之心呐!”

  他笑声未绝,神色又是一肃,面露讥笑,摇头道:

  “可你若是如此施恩于下,你就是众矢之的,豪门公敌!有人将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你而后快!”

  “那些熟读圣贤书的虚伪君子,贪婪小人,名为缙绅勋贵,实为假仁假义的害民蟊贼。”

  “到那时你众怒难犯,便是浑身是胆,绝顶聪明,也难逃口诛笔伐,明枪暗箭,其祸难测啊。”

  朱寅扬眉道:“先生,寅必减佃农之重!我就见不得,田租猛于虎!我就不信,我自己的田,还不能减租减息!”

  徐渭道:“就凭你这句话,就胜过那些公卿大夫多矣。稚虎,你与其减租减息,还不如借赏赐之名。”

  “比如每逢年节,赏赐他们钱粮,或者以雇佣之名,发放工钱。如此一来,他们得了实惠,减轻了负担,就算减租减息,也不会平白树敌。”

  朱寅点头道:“先生所言,可谓两全。如此,寅便行此道。”

  徐渭的法子的确很妥当,朱寅决定采纳。

  唐蓉和庄姝听朱寅施恩于佃农,不禁感到有些心疼。

  好像是拿了她们的钱一般。

  徐渭见朱寅毫不犹豫的采纳自己的意见,不禁欣然点头。

  “稚虎小友愿听人言,善哉。”

  朱寅问道:“先生有田几何?收租几何?”

  徐渭飒然摇头,“我不置私产,家无田亩,如今不过写字卖画为生,聊以糊口,哪有田租可收?”

  朱寅笑道:“不治一家之私产者,可治天下之公产。”

  “哈哈哈!”徐渭大笑,“稚虎善发妙语。我一介寒士,无官无职,白身已老,纵有宰辅之才,又何能治一县?”

  他白发苍然,笑声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朱寅摇头,“先生何必嗟叹生不逢时。姜子牙八十遇文王,重耳白首回国继位,百里奚七十为秦相,梁澋八十二中进士。”

  “先生有王佐之才,天生大器,必有所用也。”

  徐渭闻言,不由抚须凝目,少顷道:

  “稚虎稚虎,虎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也。稚虎啊,你年纪虽幼,却有凌云之志。我却是小看你了。”

  朱寅说道:“寅听闻,先生曾在胡忠懋公幕府,以谋主参赞军机。还在李成梁军中襄助平辽。更入蒙古说服三娘子。”

  徐渭神色苍凉,望着杯中的袅袅茶雾,似乎陷入了追忆之中。

  良久,他摇摇头,喟然叹息一声。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记得这些的,却是你一个萍水相逢的童子。”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胡忠懋冤啊。唉,兔死狗烹,兔死狗烹。向来如此,向来如此。”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倒映的苍颜,恍惚中看到了当年在军中的往事。

  宁清尘知道,徐渭越老性子越是孤傲冷峭,越发狂放不羁,其实是典型的受创性人格。

  这既是徐渭本性骄傲,也是因为心理疾病。

  可是这个心理病人,今日在朱寅面前,却表现的很正常。

  这说明什么?说明朱寅刚好是他的药。

  没错,对于心里病人而言,某个人也能成为他的药,而且还是很重要的良药。

  朱寅问道:“先生见多识广,目光如炬,以先生所见,我大明之忧患,当在何处?”

  这个问题,徐渭似乎早就思考过。他不假思索的说道:

  “以我所见,大明之忧患有三。一是无地可耕之民越来越多,而富者田连阡陌,数十年后,怕是有黄巾之祸。”

  徐渭向来敢言,这种话就是毛毛雨。

  “二是倭寇之患。当年倭寇之祸,日人国内尚且纷争不已。如今听说日王一统,实力倍增,怕是会大举进犯。十年之内,恐有强敌渡海而来。”

  “三是北患。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只要汉道衰,必然胡道昌。数十年内,若内患一起,则外患难制也。两宋之危,殷鉴不远啊。”

  朱寅闻言,心道不愧是徐渭啊。

  巍巍华夏,大才何其多也。只要朝廷善于任用,何愁国家不兴旺?

  可惜当权者都是贪如羊、狠如狼、蠢如猪。

  徐渭这样的人才都能八次落榜,成为科场上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朱寅肃然说道:“先生,寅初到江宁,立足未稳,无人出谋划策,指点迷津。想拜先生为西席,以师礼相待。”

  徐渭何等聪明,哪里不知道朱寅的意思?

  这是变着法子养着自己。

  此子既有大志,也有仁心,将来不可限量啊。

  徐渭看着南方道:“稚虎小友,我不过是老迈落魄之野士。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行将就木之人,不知哪天就客死异乡,不得归葬故乡,难堪为用了。”

  朱寅知道,那是绍兴的方向。

  绍兴自古名士辈出。在这稽山镜水之间,徐渭犹如大月悬空,照耀千古。却被晚明的阴霾浮云遮掩,不为时人所重。

  徐渭不像一般文人,他有股英雄气,有古士之风。可惜英雄失路,托足无门。

  朱寅道:“我在南雍有个同窗好友,也是我的忘年交,年近五十,名叫商阳。他说当年曾在胡忠懋公幕府,认识先生。先生可识的他么?”

  徐渭神色一动,“商阳,商昼明?他在南雍读书?”

  朱寅点头,“先生可愿见昼明兄?”

  徐渭叹息道:“唉,昼明也是可惜了。想不到,他年近半白,还是个老监生。当年我和在幕府共事多年,无师徒之名,有师徒之实。”

  “也罢。稚虎,我想见见昼明。”

  朱寅笑了。

  “那就请先生随我去寒舍暂住。用不了多久,先生还会见到一位故人。”

  徐渭不禁好奇道:“却是何人?”

  朱寅笑道:“先保密,先生以后就知道了。”

  徐渭哈哈大笑,神色很是畅快,却也不问。

  朱寅却是眼睛一转,问道:“我听说,有人猜测先生就是兰陵笑笑生。先生就是兰陵笑笑生吧?”

  徐渭一怔,目中异色一闪即逝,随即说道:

  “先保密,稚虎以后就知道了。”

  PS:这章真是又难写,又不好看。但又不能省略。好在总算写完了,今天只能这么多了,只靠这点书友的订阅和月票支撑着我,唉。大家晚安吧。

第137章 奇书

  朱寅听到徐渭的话,顿时心中雪亮。

首节 上一节 205/634下一节 尾节 目录txt下载

上一篇:高衙内的恣意人生

下一篇:返回列表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