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216节
庄姝笑道:“爹爹心灯自照,澹宁高远,对朝野棋局洞若观火,真是部堂之才,治理京县都是大材小用了。”
庄廷谏神色淡然,“部堂之才又如何?区区一县之才,就足以治天下。再说,你爹只是举人出身,做到五品就是极限。”
“那海瑞呢?”庄姝不服气,“他也是举人出身,如今调入北京,担任左都御史,主持京察大计啊。”
庄廷谏苦笑:“国朝二百余年,只有一个海瑞。爹如何比得?”
“那可不一定。”庄姝说道,“说不定爹爹将来能进政府当辅臣呢。”
庄廷谏换了话题笑道:“你呀,明明对朱寅有意,偏又怕他是第二个徐渭,非要等他中举才出手。你就不怕唐蓉后来居上?”
庄姝神色有点犹豫,但很快就坚定起来。
“他一日不中举,庄氏就一日不能提亲。不然到时考不中,我又不能退婚,我总不能一辈子连个诰命都混不上,不如大姐。”
“至于唐蓉表姐,说来也是好笑。她之前想给稚虎纳一双鞋子,还上手量了稚虎的脚。可是回来之后,却又犹豫了。”
庄廷谏不禁有点好奇,问道:“为何?”
庄姝笑道:“还不是因为徐渭。之前稚虎不是将徐渭接回家了嘛,徐渭可是一身晦气啊。表姐见稚虎对徐渭相见恨晚,怕他和徐渭是同道之人,成为放荡不羁的败家子,最后穷困潦倒。”
“还有一件事,是稚虎想施恩佃户,打算赏赐佃户。唐家表姐也心中不喜,觉得稚虎是散财童子。”
“所以啊,表姐就对稚虎打了退堂鼓,鞋子估计也不会做了。”
“爹不知道,唐家表姐爱财胜过爱才。最见不得败家子做派。朱寅亲近徐渭,又施舍佃户,唐家表姐当然会犹豫。”
“哈哈哈!”庄廷谏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些人小鬼大的女孩家,心思可比大人还深,哪里需要大人把关婚事?她们可是有主意的很哩!
唐蓉爱财胜过爱才,女儿爱权胜过爱才。
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一点亏都不肯吃,一点险都不肯冒。
可见如今这天下嫁娶之风气,到了何等地步。
这种性子,怕是会错失良机啊。不肯吃亏冒险,又怎能获益最大?
罢了。女儿这么有主意,还是随她去吧。
横竖她若是错过稚虎,不后悔就好。
父女说了一会儿,县衙户房户书,就从县衙赶到了庄府。
“启禀县尊。”户书行了礼,取出一份公文,“这是南京太常寺的公文,还请堂尊裁决。”
庄廷谏一听“太常寺”,不看牌文就知道是什么。
必然是为祭祀孝陵之事。
他接过一看,果然是每年都有的例行公事。
原来,孝陵每年有三大祭、五小祭。每逢祭祀,各地都要敬献供品。
这次是五小祭之一的太祖诞辰之祭。
按制,江宁县需要敬献蜡烛、香油、竹笋、鲜果等物。这也是常例了。
………
却说,王瑞芳收到结亲庄氏被拒绝的消息,简直难以置信。
“什么?庄氏居然拒绝我家说聘?”王瑞芳一张俊美的小脸涨得通红,火辣辣的。
就好像被人掴了一耳光。
他没有想到,庄廷谏不同意!
是王家不够显赫?是我不够好么?为什么?
你们是不是有病?我是王瑞芳,太仓王氏的王瑞芳,我祖父是王世贞啊!
你们有没有搞错?
短棺材的狗戳!
不但王瑞芳难以接受,就是菊社的几个“大佬”,徐元晋、王术、董释等人也觉得意外。
常州庄氏虽然也算世家,可是和王氏相比,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王家嫡孙正妻的位置,本以为庄氏父女会额手称庆,喜出望外,谁知直接拒绝了。
“到底怎么回事?”王瑞芳端着架子问前来禀报的小厮,“说不清楚,小爷让你去放马!”
那小厮战战兢兢的跪秉道:“回公子话,媒人刘婆子打听过,问了庄氏管家,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王瑞芳羞怒之下,抓起案上一块青玉镇纸,就砸在小厮身上,“狗奴才舌头打结了!”
小厮也不敢躲避,只能硬生生吃了这一下,忍着疼痛说道:
“据说是那庄四娘子,心中有了意中人,好像叫什么朱寅。所以,这才不识好歹的回绝了亲事…”
什么?朱寅?
王瑞芳怎么也没想到,此事还和朱寅有关。
又是朱寅!
短棺材的狗戳!
“滚!”王瑞芳一个窝心脚,将小厮踹翻在地,“狗奴才敢宣扬此事,小爷就割了你的口条!”
“是!是!”小厮连滚带爬的出去。
王瑞芳拿奴婢撒了气,这才开始平静下来。
他端起一杯凉茶一口气灌下去,恨恨道:“庄四娘这个小婊子,我会让她追悔莫及!”
“菊君莫要气恼。”董释劝道,“菊君乃谢家宝树,就是公主郡主也配得,庄四娘就是丫鬟命,山鸡配不得凤凰,她和朱寅恰好是一对。”
王瑞芳脸色阴郁,“怎么哪里都有朱稚虎?委实可恶。我不是在意庄四娘,就算她嫁给我,我也想休就休。我气的是,又是朱寅,狗一样的东西,处处坏我好事。”
徐元晋道:“不过一个小女子而已,婊子一样的东西,值当什么?为她生气真真犯不着!这种货色,秦楼楚馆里随便就能梳笼。”
“走!为了庆贺菊社成立,咱们去秦淮河眠月楼,倚红偎翠,红袖添香,岂不快哉!”
王瑞芳站起来:“走!今夜我要寻两个小雏儿,狠狠消消火气!脂粉钱就记在菊社的账上!”
他是社长,他说嫖资记菊社的帐,当然谁也没话说。
当下,一群人鲜衣怒马、呼朋引类,前呼后拥的直往秦淮河而去。
………
王瑞芳等人去秦淮河之极,朱寅和徐渭等人却到了孝陵。
今日是太祖诞辰祭祀。
除了主祭人魏国公、陪祭人太常寺卿之外,还有镇守太监、南京五府六部堂官、应天府尹、应天巡抚、江宁上元两县知县等官员。
梅花林下的神道之外,停满了车马。
太祖陵,取马皇后谥号“孝慈皇后”中孝字,命名为孝陵,是高皇帝和高皇后合葬墓。
陵区植树十万株,养鹿三千头。
按孝陵祭祀制度,每月都需上供时鲜。眼下是十一月,规定的的时鲜是:甘蔗、荞麦、红豆、白糖、鹿、獐、雁。
肃穆的钟鼓声中,刚袭爵不久的新魏国公徐维志,率领大群官员沿着神道肃然进入。
孝陵卫的值班禁军,照例衣甲鲜明的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初冬的天气,草木肃杀,彤云密布。紫金山红叶似火,层林尽染,灿若云霞。
时不时有一群群的孝陵鹿,出没在林中,呦呦鹿鸣。
这些孝陵鹿野不怕人,甚至站在神道两边,看着身穿黑色祭服的南京官员们鱼贯而入。
按制,除了祭祀,外地官员有公务来南京,也必须来私祭。
但寻常百姓,不得进入。
所以,朱寅和徐渭等人是进不去的。只能在神道外仰望紫金山上的孝陵。
紫金山南麓的孝陵,默默俯瞰南京,俯瞰着沉淀六朝金粉的玄武湖。
朱寅望着古木森森的陵园,不禁想到一件事。
明末崇祯下令将孝陵中的枯木、雷击木清理出去,派成国公朱纯臣去干。
结果朱纯臣到了南京,将孝陵的树全部当做“枯木”砍了,树根都挖了,当柴火卖了。
当时南京讽刺“皇帝伐卖祖坟之树”。
朱寅收回目光,心想,总有一天,我会进入孝陵祭祖。谁也…无法阻止!
“我们不能去祭祀太祖孝陵,就去祭祀东陵吧。”朱寅指紫金山之东,“懿文太子东陵,就在那里。”
朱寅肯定,虽然孝陵警备森严,百姓无法进入。但是孝陵之东的懿文太子之墓,却一定可以进入。
徐渭听说去东陵,不由目光闪烁。
几人迤逦往东,沿着紫金山东麓,很快就看到一条满是落叶、杂草丛生的青石道。
青石道上,触目可见鸟兽的粪便。
“呦呦”的鹿鸣传来,几只梅花鹿从林中窜出,好奇的看着朱寅。
然后,好奇的看着朱寅脚下的黑虎。
朱寅心情复杂的沿着青石路向前,不时看到两边倒卧的石兽和石翁仲。
懿文太子墓本是建文朝孝康皇帝东陵,是皇陵的规格,建文时期一年九祭。
后来被朱棣降格,地面建筑基本都毁掉了。不但降格,甚至废弃了祭祀。地方官也没有人管。
可是说起来,东陵和孝陵只是一墙之隔。
几人在古树林中走了两刻钟,上了一个山岗,这才看到一个被草木藤蔓掩映的宝顶。
一块巨大的神功圣德碑,被打断为几块,半埋在土中。
这哪里是大明堂堂懿文太子墓,连简直是一处山中废墟。
朱寅透过草木的掩盖,依稀看着宝顶上的字,只认出“懿”字。
徐渭喟叹一声,“想不到懿文太子之墓,没落至此。大明国祚仍在,此地已成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