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21节
国本之争四字,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终于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罢了,罢了。”
王锡爵端起茶杯,“这段日子,我心力憔悴,此事就由着你们的意思吧。”
“封爵不是什么大事。大事还是在朝鲜。此事尽快处理,不要浪费太多精力。”
他虽然是首辅,可是一对三,只能妥协了。
再说,三人说的道理也难以反驳。
赵志皋、沈一贯、张位一起说道:“元辅明见,那便这么办了。”
于是,内阁重新拟定了条陈,还是朱寅封侯,郑国望封伯。
只是增加了“贺兰伯”、“平西侯”等几个爵号,这就算重新拟定过了。
至于皇帝看到条陈会如何恼怒,他们也管不了。
等宗钦拿走了条陈,内阁又开始商议另一件事。
“原以为陛下会见见日本王,谁知陛下又拒绝了。敌国君长擒于阙下,皇上居然不出宫亲自问罪,真是让人失望。不然,借此鼓舞人心,让百官见见龙颜,也算一大喜事了。”
“罢了,陛下龙体贵重,既不愿出宫,我等也不能勉强。”
“原来日本王僭称天皇,看来从未把大明放在眼里,狂妄自大,轻视中国!”
“即便如此,那也终究是一国之君,总不能一杀了事。一直关在锦衣卫也不是长久之计。”
“以在下所见,干脆让他们住在会同馆,软禁起来,待遇比照安南使臣。”
“人,是朱寅抓回来的。日本君臣怎么处置,最好听听朱寅的意见,说不定他有更好的法子。”
“此事先放放,咱们这几日,一定要奏请陛下,重新选派将帅,取代郝经、高淮。皇上如果不允,我等只能请辞谢罪了。”
几人商议到此事,都是神色阴沉。
因为此事,他们提了几次,陛下都没有同意。
原来,入朝大军初战大败的责任,完全被推到了杨绍勋的身上,自己干干净净。皇帝虽然让郝经、高淮戴罪立功,可并不认为两人有罪。
反正杨绍勋被俘,也不能辩解。
高淮的操作更是高明,他送上十几万两银子、几百柄倭刀给皇帝当成战场上的缴获,说打胜了一仗,还献上几百颗倭寇首级。
可是兵部查验过后,发现虽然的确是倭寇首级,可死亡日期好像不对。有医师说,这些倭寇是病死的,不是战死的,早在王师入朝以前,就病死在朝鲜。
有人猜测,高淮挖了集中安葬病死倭寇的坟,砍下首级冒功。
但这也只是猜测,到底是不是被斩杀的倭寇,谁也不敢肯定。
然后此事大家都装糊涂,报告给皇帝,也捏着鼻子说是胜了一场。
因为朝廷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人心。
皇帝以为真是胜了一场,加上有金银缴获,不但没有下旨查验,反而赏赐高淮。
可是最近,郝经和高淮又大败一场,损兵折将一万三千,后退两百余里,快退到鸭绿江了。
消息传来,朝野大哗,皇帝震怒。
可是皇帝并没有立刻换帅,皇帝的理由是,郝经和高淮统兵数月,对朝鲜和日军最为熟悉,若是临阵换帅,恐怕不熟悉情况,又要吃亏。
不如再等等,再给两人一次机会,说不定很快就能反败为胜。
至于皇帝为何这么维护二人,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这两人都是皇帝钦点的人选。
他们不是哪个朝臣推荐,纯粹就是皇帝的旨意。
要是此时换帅,皇帝的脸面就丢定了。只有两人反败为胜,皇帝才能挽回颜面。
沈一贯忽然说道:“在下有个人选,所谓举贤不避亲。最适合接替朝鲜经略使的,莫若朱寅。”
“因为满朝上下,没有谁比他更熟悉日本,这就是知彼了。而且他还有统兵之才,去年收复河套,平定西北,堪称少年名将。”
王锡爵眉头一皱,沉声道:“我反对!”
……
乾清宫内,第二次看到内阁条陈的皇帝,再次勃然大怒。
“可恶!”
“他们眼里,还有君父么!”
刚来乾清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鲸说道:
“爷爷息怒,以奴婢所见,朱寅本就压了国舅一头,从科举时就压了一头,此时封爵还是压了一头,倒也不必介怀。”
“关键时刻,此事不宜闹大。爷爷,敌国君臣全部被擒,这是圣明天子才有的功业,开国以来何曾有过?这是天大的好事,爷爷应该告祭太庙,普天同庆,让列祖列宗高兴高兴啊。”
“既然内阁固执,爷爷又不想明言,那就干脆做的漂亮些。朱寅是功臣,爷爷何不天恩浩荡,以收其心?封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就和皇家休戚与共,他未必还能初衷不改。”
张鲸能重新启用,当然不是庸才。
他很会说话,往往能说到皇帝心里。
果然,皇帝听到张鲸的话,心情顿时美丽起来。
他一高兴,干脆问道:“那以你说,这几个爵号,该封朱寅为什么侯?”
张鲸想了想说道,“以奴婢所见,还是江宁侯最为妥当。”
皇帝终于点点头,“那就封朱寅为江宁侯吧。”
“传旨,拟封朱寅为江宁侯,郑国望为永年伯,并发内阁廷议!两日之内敕封!”
“遵旨!”
随着皇帝的妥协,朱寅的江宁侯爵位终于板上钉钉,再难改变。
旨意刚刚送出去,宗钦有入宫禀报道:“爷爷,国舅老爷和朱侍郎奉旨入宫了。”
“传他们进来!”
“遵旨!”
须臾,朱寅和郑国望身穿赐服,联袂入宫,下跪道:
“臣朱寅(郑国望)拜见皇帝陛下,伏请陛下圣安!”
第337章 “我在北海修道之时”
按制,皇帝召见大臣应该在文华殿、建极殿。可万历爷身子重,不愿轻出乾清宫,召见大臣也就在乾清宫了。
今日正月初七,北京天寒地冻。
按制“公侯伯及一品官,冬朝服貂缘”。朱寅是从一品的太子少保,朝服可用貂皮镶边。郑国望虽非一品官,但他是蒙受特恩的外戚,也可用貂缘朝服。
两人不仅用了貂缘,还戴着狐绒暖帽,海獭围领,披着遮风的大氅。
另按制,功臣回京入朝觐见,可用“战袍大氅”。加上今日风大,两人又披了大氅。
嘉靖朝徐阶曾叹:“殿上三寸暖,阶前九尺寒。衣冠虽整肃,谁问臣子艰?”
可见大明官员寒冬上朝,当真艰苦难捱。
可是这乾清宫却是温暖如春,朱寅和郑国望一进殿,都觉得自己穿多了。
光滑可鉴的水磨金砖上,暖如手炉。两人跪在地上,一点也不冷。
蟠龙金柱之间,还摆放着一座座赤铜鎏金“站狮”大火盆,红红火火的燃烧着坚如石、色如丹、燃无烟、声如金的御用红罗炭。
皇宫还有完善的地龙设施,由惜薪司太监专人值守。在宫殿地下砌筑火道,连通殿外灶口,也只用皇家专用的易州红罗炭。
宫中取暖构造虽然巧妙,可红罗炭也消耗巨大,岁用红罗炭百余万斤。
大殿中帷幔重重,悬挂着海龙皮帘、猩猩毡帘,加上窗棂上糊着朝鲜进贡的透光防风的高丽纸,外面简直一丝风也进不来,显得又闷又热。
两人身上的寒意烟消云散,还有点燥热。心道:皇上不热么?
在朱寅看来,殿内殿外差了三十多度。殿外零下十度,殿内有二十多度。
两人刚跪下去磕了几个头,就微微出汗了。
可万历很怕冷,手中仍然捧着他的御用錾花云龙纹手炉,脚下还有一个金丝缕空脚炉。
郑国望暗道:皇上才三十出头,就这么畏寒了?
他不知道,皇帝已经中了鸦片之毒,导致体温调节中枢受到抑制。
朱寅却是想的更多。
出宫采办木炭的太监贪腐害民,横征暴敛,炭户可怜呐。
“伐尽南山木,难暖官家屋;烧断炭户骨,犹欠朝廷租。”
他们世代只能当炭户,终年烧炭不得一饱。而且因为常年烧炭,多患肺痨,平均寿命不到四十。
红罗炭的产地易州,如今已是“十山九秃,炭厂周边五十里无巨木。”
数年之后炭工暴动,焚毁窑厂,聚众万人,可谓“伐尽宫中炭,难暖天下寒”。
还有谏言曰:“一炭之微,竭万民之力;一暖之奢,寒天下之心。”
宫中温暖如春,可天下每年冻死的黎民百姓,不计其数!
这价格昂贵的红罗炭为何是红色?那是炭户之血啊。
皇上,你日日坐在宫中安享尊荣,就那么心安理得吗?
正想到这里,皇帝有点慵懒的声音传来:“都平身吧,起来回话。”
“谢皇上。”两人一起平身,身子微弯的站在阶下。
皇帝没有继续说话,而是饶有兴趣的打量二人。
说起来,皇帝已经几年不上朝,只有极少数大臣能见到他。可是朱寅已是第二次见到皇帝了。
可是这一次是冬天,朱寅觉得自己穿的太多。御前没有旨意,他又不能减衣。
这里又闷又热,他却穿得这么多,还是火气旺的少年,很快就额头见汗了。
郑国望也感到热。她其实穿的更多,尤其是胸口还缠的很紧。
可她毕竟是皇帝的小舅子,直接当着皇帝的面擦擦额头的细汗,还看了皇帝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