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38节
朱寅在对面的鼓腹凳上坐下，犹如受审一般面对几个内阁大臣。
王锡爵首先拿起一份公文，“这是最新的朝鲜秘报，不是塘报，锦衣卫送来的。说是——”
说到这里，他将公文递给身边的赵志皋，“还是赵阁老来说吧。”
赵志皋接过公文，神色有些阴沉。
他在内阁待不了多久了，因为他要为朝鲜之败担负责任。为何是他，他当然心如明镜。可他不能争辩，也无法争辩，只能主动将责任都揽过来，还能争取一个好的致仕待遇。
赵志皋拿起公文，继续说道：
“日军在朝鲜之兵已不下二十万人，聚集平壤之兵超过十六万，还有朝奸军三万余人，仅平壤合计不下二十万。”
“正月初二，日酋宇喜氏分遣倭将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岛津义弘等将，前后两路出兵，连下安州、龟城、秦川，朝鲜军只剩万余人，我军只剩六万余人，合兵八万，退守义州、昌城…”
赵志皋读着锦衣卫的秘报，脸色铁青，胡须抖动，声音干巴巴的，隐藏着快要爆发的愤怒。
在场的其他阁老，以及记载的书吏，甚至来“观政”的太监，都忍不住面露怒容。
败的太惨，太可耻！
朱寅的神色反而很平静。因为他的情报更及时，更翔实。而且锦衣卫的情报，其实就是虎牙提供的。
不然就凭如今锦衣卫低下的情报业务能力，哪里能搞得清敌军的数量和动向？
虎牙提供情报之前，锦衣卫甚至连日军主帅的名字都不知道，还以为是小西行长。
虎牙给他的最新情报表明，整个朝鲜超过九成五的土地都丢了，几乎就是全境沦陷。
只剩下江边上的两个战略要地：义州和昌城。
十几万中朝联军，如今只剩八万残兵败将，退守鸭绿江南岸的义州和昌城，距离辽东一江之隔。
而朝鲜的日军在秀吉之前紧急增兵之后，超过了二十万人，加上新编练的几万朝鲜伪军，总兵力高达二十五万，粮草够用半年。
更要命的是，日军攻入朝鲜以来，除了海战受挫，陆战一直胜利，士气非常高昂，气焰十分嚣张。
而且，日军占领朝鲜超过半年，各地的伪政权已经建立起来，投靠日军的朝奸们，眼见朝鲜灭亡，明军大败，更是积极的为日军效力，帮着运输后勤，征调粮草、民夫，招募伪军。
投靠、顺从日军的朝鲜人，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等到日军消化了朝鲜，仗就更难打了。
若非近期朝鲜积雪还没有融化，影响了日军的速度，就连义州和昌城都没了。
这打的什么仗？郝经、杨绍勋、高淮率十万大军入朝，几个月工夫没有打一场胜仗，反而连大将军都被俘虏到日本，损兵数万，退却五百里，一直退到鸭绿江边。
虎牙情报还说，就是江北的建州女真部落，也都风声鹤唳。很多女真百姓都准备北迁了。
日军的强大和凶残，已经在辽东传播的沸沸扬扬。
就在上月，日军先锋大将岛津义弘，在朔州俘获南下越境采参、打猎的几十个建州女真人，然后全部斩首。
虽然日本天皇和朝廷都被擒获到北京，可是丰臣秀吉等人严密封锁消息，朝鲜日军目前还不知道。
就算明军散布这个消息，日军也难以相信。
朱寅如今指望的，就是郝经不要太无能，暂时守住义州和昌城，起码把战场维持在朝鲜。
否则的话，等日军攻入辽东，那么战场就在辽东了。
等到赵志皋念完了锦衣卫的秘报，王锡爵又说道：
“朱中丞，你可听明白了？这就是最新的朝鲜军情，朝鲜几乎已经亡国。至于眼下如何…还不知道。你，可有应对之策？”
朱寅佯装思索一会儿，侃侃说道：“回元辅话，若是义州、昌城已丢失，那么日军此时必然已经过江，那么首要任务就是守住辽东关城，先护住辽东都司再说。”
“若是义州、昌城还在我军之手，日军没有过江，那就让女真军穿越山林，从朔州南下，先夺回朔州，再利用女真骑兵的优势，沿者江南狭道平原，沿江而下，支援昌城…”
“…同时，再令陈璘、李舜臣的水师，夺回龙川水营，然后封锁鸭绿江。”
“命秦良玉部白杆兵等土司军，攀越楚山，穿越枇岘，在崇山峻岭中行军百余里，突然出现在妙香山…”
朱寅一边说，几个阁老一边观摩地图，都是听的连连点头，沈一贯更是神色欣慰。
却听朱寅继续说道：“…如此一来，攻入平安北道的六七万日军，就会进退不能，被我军切断后援。朔州、朔州、龙川、妙香山几个兵家要地都被我军收复，再加义州和昌城，便结成了一个牢笼……”
“吃掉这六七万日军，我军不但能收复整个平安道，还能打破日本嚣张气焰，大振军心。到那时，就能稳扎稳打的全面反攻…”
“好！”张位忍不住拍案叫好，“朱中丞不愧是精通兵法的少年名将！目光独特，正奇相合！元辅，你怎么看？”
王锡爵的目光更是复杂，点头道：“这战策，确是妥当可行的上策。朱中丞虽然年少，也算是老军务了，以老夫看，可也。”
沈一贯见他们赞赏弟子的策略，心中虽然得意，口中却是说道：
“妥当是妥当，不过以老夫看，此策有两点殊为重要。”
“一是，女真骑兵的速度，能否在五日之内，攻下朔州再驰援昌城，到达之后还能作战？若是这一点无法达成，那么龟城、泰川的日军就完全有机会拦截，如此一来，女真军受阻在满浦一带，也是进退两难。”
“二是，秦良玉率领的白杆军等土司兵马，能不能三日之内占领妙香山。如果不能的话，那么安州的日军又不是傻子，岂能不救？三日工夫，足够日军救援妙香山。”
沈一贯果然目光老辣，他和名将戚继光是多年好友，当年也算耳目濡染，可不是白搭。
“不错！”赵志皋点头，“稚虎这个战策，关键就在这两处。若是女真骑兵和白杆军不够强，不但难以实施这个谋划，合围失败，还会造成女真兵和白杆兵战败，军心就更加难以收拾了。”
朱寅笑道：“四位阁老，下官对女真骑兵和白杆军的战力，还是颇有自信。白杆军在西北平叛时，堪称天下强兵，悍不畏死，敢打硬仗，尤其擅长翻山越岭。”
“至于女真兵的战力，这次随下官出使日本的努尔哈赤，也让下官刮目相看。女真军骁勇善战，也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女真骑兵最擅长林地奔驰，五日之内完全能攻下朔州，再驰援昌城。”
“日本国内的剧变，朝鲜日军肯定不知道，也不会相信。所以，下官准备带着日本王和丰臣秀吉的妻妾去朝鲜，在阵前让日军看到，日本朝廷都在大明掌控之中，动摇其军心。”
王锡爵稍微思索，点头道：“那便这么定吧。若是到时战策有变，立刻上书详奏。后续军事策略，也要及时回奏。”
朱寅拱手道：“诸位阁老放心便是。虽然下官去朝鲜统兵监军，可军务大略还是出自庙堂，下官只是照着朝廷的意思去打。”
朱寅口上说的冠冕堂皇，心中却在暗骂。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实际上，自古至今的很多战争，战略战术都是高层安排好了。将领其实只是执行者。
就是后世，核心的战略战术也是最高军事机关先行定好，将帅也只是执行者而已，发挥空间其实不大。不然的话，所谓总参、大本营是干什么的？
几人又商讨了一会儿，涉及到战术、后勤、将领等事，一一定下了大略方案，这才结束。
至此，朱寅的内阁应策算是通过了。
否则的话，内阁不通过，就会奏请皇帝换帅。
书吏们将战略方案写成公文，然后呈给内阁大臣一份，再呈给在场“观政”的太监一份，再送兵部一份。每一份都做了编号，盖了条记，仔细登记在案。
这就是最高的军事机密了。如果泄露给日军，那么明军的战略战术计划就泡汤了。
完成内阁应对之后，按照程序就是召对。一般而言，就是皇帝召见问对，一般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平台，又称平台召对。
召对如果通不过，皇帝就能立刻换帅。
可是朱寅根本不抱这个希望。
果然，王锡爵语气微带不满的说道：“陛下本来要在西暖阁召见你问话，只是陛下偶然风寒，不宜召见大臣，还是罢了。”
“你想回去准备，随时动身离京。”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可他只能这么说。就是他这个首辅，也是两个月都见不到皇帝一次。最近一次觐见，还是去年朝鲜大败时。当时召见他，也只是问责内阁和兵部而已。
等到朱寅离开，又临到戚继光应对。
戚继光进了内阁，王锡爵等人首先将朱寅的战略给他看，询问戚继光的意见。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战略本就是戚继光和朱寅一起制定出来的。但戚继光看了，佯装才知道的说道：
“不错，不错，经略使此策，的确切实可行…末将以为，可用。”
听到戚继光也这么说，几个阁老就更放心了。
戚继光是百战老将，大明名将，王锡爵等人当然不会考较他，而是问计道：
“大将军，万一朝鲜保不住，日军攻入辽东，该当如何？所谓未雨绸缪，朝廷必须要准备善后之策，筹划保卫京畿重地了。”
戚继光点头道：“的确要虑败。万一朝鲜还是败了，一边要收缩防守辽东，一边要调遣山东兵、河南兵马火速北上…”
“万一辽东再败，那就只能紧守山海关，准备第二次北京保卫战了。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
这种话，戚继光很不愿意说。可是必须要有这种预案。
王锡爵皱起浓黑的眉毛，忽然问道：“万一，万一到时山海关也守不住，为了陛下安危…”
戚继光立刻打断道：“诸位相公，无论局势有多坏，万不可迁都！”
“大将军何出此言！”王锡爵脸色一沉，“老夫何曾说过迁都？就算倭寇兵临城下，也要死守北京！”
戚继光张张嘴，只能苦笑一声，暗骂王锡爵狡猾，居然试探自己。
沈一贯等人也是相视一笑。
倭寇打进山海关兵临北京城下，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可是他们自信，这种可能性很小，差不多就是杞人忧天。
整个京畿，纸面上有三十多万大军。
距离北京不远的宣府、大同，还能抽调十万兵马勤王。
山东兵、河南兵，最少又能抽调十万可战之兵。
只要一个月的功夫，几十万大军就能齐聚北京勤王，日军又能如何？
万一日军真到了北京城下，大不了再打一次北京保卫战就是了。
…
不提戚继光在文渊阁应对，但说朝鲜经略朱寅，此时正前往文华殿。
他要去见自己的弟子，朱常洛！
张鲸果然守信用，答应自己的事情终于办到了。
算起来，自己很久没有见到常洛了。
朱寅来到文华殿的偏殿，只见一个身材瘦弱、衣服单薄的稚嫩少年，正有点瑟缩的站在门口，一脸期盼。
“先生！”那稚嫩少年看见朱寅的身影，顿时神色激动的雀跃起来，主动跑过来迎接。
“先生来了！”
PS：今天太忙，就到这了，蟹蟹！
请假一天
各位书友大大，今天实在无法码字，又没有存稿，只能请假一天啦。是我的错，以后尽量不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