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求我长命万岁 第215节

　　文件里那些被精心提炼出来的字眼——“威胁”、“施压”、“权钱交易”、“破坏营商环境”——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同时，王明远心头也难免涌起复杂的情绪：有对地方政府如此雷厉风行的感慨，有对事态被推到如此地步的后怕，但最多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哭笑不得。

　　没错，公司加强安保，联系本地政府，自己急急忙忙飞过来，确实是为了保障和震慑。

　　但肯定不是要这样的保障和震慑。

　　放下文件，王明远抬起头，看向一脸凝重、等着他表态的刘振国，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为难和无奈的笑容。

　　“刘主任，贵县……嗯，还有贵单位的心意，我代表芸芷，完全收到了。非常感谢对我们项目的重视和支持。”

　　说完，王明远轻轻地在文件封面上点了点，“不过……这里面，有个小小的难题。”

　　“您请说！”刘振国立刻坐直了身体，语气斩钉截铁，“为企业创造良好发展环境，保驾护航，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有什么困难，县里一定全力解决！”

　　“就是……”王明远苦笑了一下，“上门道个贺，就被弄进去判个五到七年……这事要是传开了，以后在黎江，我们怕是很难找到本地合作方了……”

　　在正式成为西南芸之味项目负责人之前，集团总经理张子芸女士曾与他有过一次深入的长谈。

　　谈话的核心，反复强调的就是西南项目的战略目标：

　　尽可能地团结更多人，尽可能地形成多层次的利益捆绑，尽可能成为地方、人群、社会肌体中不可或缺的骨骼和核心。

　　这绝不是靠把潜在合作者送进监狱能实现的！

　　“啊？这……”刘振国是真愣住了。

　　他预想过芸芷可能嫌力度不够，可能趁机索要更多条件，甚至可能质疑县里办案的公正性。

　　唯独没料到，芸芷担忧的竟然是——本地合作商的……心理健康？

　　“这个嘛……王总……”刘振国脑子飞快地转着：“……这方面的话……影响可能确实会有一些。”

　　“不过，塞翁失马嘛！”说着说着，刘振国的思路渐渐清晰：“这样一来，那些外地的、其他县的、州府的，更规范、更有实力的企业，肯定会更有机会，也更有兴趣参与进来。当然了……有交通和差旅的因素，费用可能稍高一点，但人家正规啊，流程清晰，合作起来也省心。而且，”

　　说到这里，刘振国稍稍压低声音：“县里也会大力支持，出面协调，提供便利，这费用……也未必就真比用本地的高多少。”

　　这么明显的暗示，王明远当然一清二楚。

　　但芸芷要的不是利润啊！

　　张子芸那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叮嘱，利润这两个字，加起来占比绝对不超过3%！

　　一旦“上门道贺判五年”的名声传出去，芸芷在黎江县——不，在整个黔东南的商业圈里就算是出了大名了。

　　用被夹过的脑子思考也知道，就这样的法治洼地，能混出点模样的生意人，谁的屁股后面不是一把陈年旧屎？

　　事实上，就算是刘振国提到的所谓外地企业，他们或许在黎江没那么多历史包袱，显得干净些，但那也只是因为业务没深入到黎江罢了。

　　谁敢保证自己经得起这种显微镜式的审视？

　　芸芷要的不是干净无菌的合作伙伴，而是要构建一张盘根错节、休戚与共的利益网络！

　　“总之……”总之，这些考量就不用，也不方便和刘振国细谈了。

　　王明远收敛了苦笑，换上一副诚恳的、甚至带点推心置腹的表情，“刘主任，我们公司的高层……嗯，我指的是最高层，还是比较喜欢交朋友的……我估计，可能不会很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

　　王明远一再强调，刘振国再不明白芸芷根本不想和这样的名声有所牵扯，那就是傻了。

　　事态发生重大变化，那就不是刘振国可以决定的了，掩下惊讶，刘振国起身告辞：“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嗯，非常感谢您的提醒，那我先回去，再和同事们讨论讨论……”

　　离开小楼，刘振国拨通电话：“……老板，现在有这么个情况，需要向您汇报一下。”

　　三个小时后。

　　还是住建局三楼。

　　还是那间临时征用、只有简单桌椅的空办公室。

　　空气里残留着消毒水和紧张汗水混合的淡淡气味。

　　灯光依旧惨白，打在李有富那张因长时间煎熬而显得浮肿油腻的脸上。

　　刘振国重新坐回他对面，姿态比之前放松了些，但眼神依旧像淬了冰的探针。

　　他没看桌上的笔录纸，只是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说说吧。”

　　“除了芸芷那档子事，你还做过哪些破事？”

　　“我说！我这就说！”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李有富猛地一哆嗦。

　　他用力闭上眼睛，死命地绷紧全身肌肉，同时，嘴巴像失控的闸门一样飞快地张开，语速急促，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惶恐。

　　【录音】：

　　问：除了芸芷事件，你还做过哪些违法的事情？

　　答：前年……前年修县道到高家寨那段！我……我让王强他们找了几个人，在寨子口那截老路上……放了点碎石头、烂木头……也不是真堵死，就……就意思意思，让那些外地来的运料车……觉得路不好走，耽误工夫……然后，然后我们本地车队的车，就就顺溜点，他们……他们自然就……就找我们了！我们也就收点……嗯，辛苦费！

　　问：意思是，你们借助自然形成的障碍，借机妨碍非本地车辆正常通行，并收取相关费用？

　　答：对对对，路况太差了……他们自己开不过去……我们帮了点小忙……钱，钱也是人家自愿给的……不算多……

　　笔录：在县道至高家寨路段施工期间，李有富等人曾利用该路段原有路况不佳的情况，客观上影响了部分外部运输车辆的通行效率。其本地车队因熟悉路况，相对顺利。部分工程方基于效率考虑，选择了李有富提供的运输服务并支付了合理报酬。

　　【录音】：

　　答：还有……大前年，帮马老四在清水乡收他小舅子欠的砂石款……那小子赖账！我……我带了两个人去……也没真动手！就是……就是在他家院子门口，把他那辆新买的摩托推倒了……然后，嗯……说了几句不好听的……嗓门大了点，把他家小孩吓哭了，后来……后来钱就要回来了……

　　问：你们是否采取了恐吓、威胁等非法手段，迫使债务人还款？

　　答：没有恐吓！绝对没有！就是……就是讲道理嘛！声音……声音可能急了点……推摩托车……那是……那是不小心！不小心碰倒的！小孩哭……那是他自己胆小……

　　笔录：在协助他人催收清水乡一笔砂石材料欠款过程中，李有富等人曾与债务人发生言语争执（音量较大）。期间，债务人停放在院门口的摩托车意外倒地。后经协商，债务得以清偿。

　　【录音】：

　　答：去年……去年开春，河里水小……我……我知道上头不准乱挖河砂……但是……但是县里那个搅拌站急着要料，价钱给得高……我……我就让王强他们……嗯……晚上……偷偷在……在离大路远点的河湾那里……弄了点……弄了点河砂……就几车！真的就几车！后来……后来不是下大雨冲干净了嘛……应该……应该也没破坏啥……

　　问：你是否知道，在未取得开采许可的情况下，擅自盗采国家矿产资源是违法的？

　　答：我……我不知道……就是，就是看那河滩上沙子堆着也是堆着……挖点应急……应急！而且……而且后来水一冲，不都……不都还回去了嘛……

　　笔录：去年春季，因部分搅拌站需求紧急，李有富曾在河道管理范围外，临时取用了少量淤积泥沙用于应急供应，该行为未履行正规申报手续。后因河道自然水文变化，该区域形态有所恢复。

　　【录音】：

　　答：还有……去年底……帮人看一个采石场……有个司机……姓赵的……欠了场里油钱和修车钱……跑了……我……我带人……嗯，在他常跑的那条路上……找着他车了……然后……然后把他……嗯，请到我们一个空房子里……待了……待了两天……让他打电话叫家里送钱来……就是……就是让他好好想想……钱送来了，就……就让他走了……

　　问：你们是否进行了殴打，勒索钱财？

　　答：没有非法！绝对没有！就是……就是请他过去……商量商量……对！商量！地方是有点偏……时间……时间可能长了点……但我们管吃管喝！也没动他一根手指头！钱也真的是债务，而且是他家自愿送来的！

　　【笔录】：在协助某采石场处理一起司机拖欠油料及维修费用纠纷时，李有富等人曾找到该司机进行沟通协商。沟通过程持续时间较长，地点位于一处临时场所。期间保障了司机基本生活需求。后经协商，债务问题得到解决。

　　【录音】：

　　问：还有别的要补充的吗？

　　答：（声音里带着哭腔）没……真没别的了！就这些了！刘主任……刘领导……我知道错了！我交代！我都交代干净了！都是些……都是些糊涂事……小打小闹……您高抬贵手……

　　【笔录】：李有富本人文化程度较低（初中肄业），长期在基层从事个体运输经营，对相关法律法规认知模糊，规则意识较为淡薄。在本次讯问过程中，其态度较为配合，对所涉及过往行为的性质有了初步认识，表现出明显的悔过意愿，并多次表示愿意积极弥补因其行为可能造成的损失，争取从宽处理。

　　又两个小时后，一根手指在新鲜出炉的新笔录上随意点了点：“就这条吧。”

　　又两个小时后。

　　还是住建局三楼。

　　还是那间临时征用、只有简单桌椅的空办公室。

　　第三次站在李有富面前，刘振国面色严肃：

　　“李有富你了不起啊，催收砂石款是你这么催收的吗？”

　　“人家的摩托车，好好地停在自家院门口。那是别人的财产！你凭什么去推它？嗯？” 刘振国的目光锐利地钉在李有富低垂的脑袋上，“要钱归要钱，这是经济纠纷。但你带着人，跑到人家家门口，扯着嗓子吼，声音大到把孩子都吓哭了。这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吗？”

　　刘振国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陈述：“声音大，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激化矛盾。推倒别人的摩托车，更是毫无道理，只会把事情越搞越糟。”

　　“你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正常交涉的范畴，扰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侵犯了他人的合法权益。这是典型的意气用事，是法制观念淡薄的表现！”

　　最后，以一种总结式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刘振国声色俱厉：

　　“该承担的责任，一样也跑不掉！”

　　随着这段掷地有声的发言，一位有点面熟的警官走了过来，在李有富忐忑的目光中，庄重地宣布了结果：

　　“李有富！”

　　李有富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相关规定，现对你作出如下处罚决定：”

　　“一、罚款人民币贰仟元整。”

　　“二、责令具结悔过。”

　　“三、处治安拘留十五日。”

　　李有富无比错愕。

　　“蒸馍，你不服气？”旁边，孙振国淡淡地问道。

　　“服，服气，我服气……”李有富连忙赔笑。

　　“服气就好……行了，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

　　“这个……”李有富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行政拘留……”

　　“嗯，你想现在就执行也行……吴警官……”

　　“别别……”李有富立刻飞快地摇头：“我这就去洗澡，这就去洗澡。”

　　“收拾完了自己去派出所报到，知道吧？”

　　“知道知道。”

　　“该谢的人谢到……报到时间最迟不能超过……嗯，一周！”

　　又十五分钟后。

　　大门口，看着对面同样刚刚从住建局楼里走出来，脚步蹒跚的王强，李有富感觉恍如隔世。

　　“有富哥……”王强泪眼朦胧：“我对不住你……”

　　“别说了别说了，”李有富摆摆手：“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怪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