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红楼 第318节
谁知婆子凑过来紧忙道:“姑娘可不好浑说,那可是舅老爷!”
原来此番撞见的竟是邢德全,司棋顿时住了口。那邢德全也是个没起子的,一路行来偏往迎春的轿子处观量,只略略瞧了个侧脸顿时心痒不已,管事儿的催促几句,这货更是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待邢德全去了,迎春方才一路进得三层仪门,进了东跨院正房里。
入内便见邢夫人蹙眉不喜,正与王善保家的数落着邢德全的不是。
迎春规规矩矩问了安,落座一旁听了半晌才知,敢情是邢德全又欠了赌债,债主催逼太甚,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来寻邢夫人援手。
邢夫人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嘴上骂得厉害,到底掏了体己为邢德全填补了亏空。
此时王善保家的才道:“太太何必气恼?舅老爷月余光景才来一回,每回不过几十、上百两银子的,可比外头那起子典房子卖地的强了许多。
再者说了,舅老爷也是没个差事在身,如今远哥儿那营生瞧着红火,太太不若问哥儿一嘴,也给舅老爷讨个差事?”
“他?”邢夫人顿时撇嘴道:“他如今游手好闲的,每月不过亏欠几十两。若给他安排了差事,说不得便要亏上几千两呢。快算了吧,我可不好张这个嘴。”
王善保家的顿时面上讪讪不言,却哪里知道邢夫人与陈斯远私下早就说定了此事?
腹诽半晌,邢夫人也消了气儿,抬眼瞥见娴静的迎春,赶忙一探手招呼道:“我的儿快来,你今儿个可大好了?”
迎春腼腆着上前,敛衽一福笑道:“劳母亲挂心,今儿个好多了。”
司棋也道:“晌午时姑娘多用了一碟点心呢。”
“那就好,那就好。”邢夫人扯着迎春的手儿道:“前几日身子不爽利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大好了,得空多去寻远哥儿说说话儿。”
迎春眨眨眼,只得含混应下。
那邢夫人又道:“这婚姻大事,虽说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再如何又岂能比得上你们两个情意相合?”
顿了顿,邢夫人一摆手将丫鬟、婆子尽数打发下去,又压低声音道:“我说句难听的,便是有些不守礼又能如何?损了脸面不过是一时的,得了实惠才是一世的。”
邢夫人这话纯纯是有感而发,当日为小贼胁迫,其后半推半就,如今再看,竟是难得的际遇!如今孩儿也有了,还是个男孩儿,三妹妹嫁了出去,自个儿每月还能得一二百银子的分润。待过些时日,那膠乳营生也少不了自个儿一份儿。
那小贼虽说坑蒙拐骗又沾花惹柳的,可待自个儿却不曾差了。连带苗儿、条儿那两个小蹄子,转过年来都换了头面、脂粉,小贼对‘自己人’可大方着呢。
迎春臊得脸面羞红,邢夫人这话分明是教唆她学那不知羞的狐媚子啊!
邢夫人见状又道:“我这几日寻了大老爷计较一番,回头儿禀明老太太,这家中自然就无碍了。如今只差远哥儿那边厢……我的儿,你须得加把劲儿,须知这等好姻缘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迎春只得唯唯应下。
邢夫人这才满意一笑,又道:“你来的正好儿,你那舅舅方才打我这儿勒去了百十两银子,我如今手头也不宽绰。你代我往清堂茅舍走一遭,问问远哥儿本月的出息何时送来。
哦,险些忘了,珍哥儿媳妇昨日打发人来求个安神的方子,今儿个头晌我打发人配了方子,你过会子一并送过去。”
迎春心下分明,这是邢夫人寻机撮合自个儿与远兄弟呢。
再如何也是一番好意,迎春便应了一声儿,旋即起身领着丫鬟告辞而出。
乘轿出得黑油大门,迎春先行往宁国府而来。自角门入内,须臾到得东路院正房里,入内便见一应丫鬟、婆子俱都喜气洋洋,便是大嫂子尤氏也噙了笑意。
迎春不明就里,上前问了安,这才道:“嫂子可是有什么好事儿?”
银蝶赶忙道:“的确是喜事,只是如今还不大好说。”
司棋费解道:“既是喜事,哪儿有不好说的道理?”
银蝶便笑着往尤氏的肚皮一扫量,司棋顺着其目光看过去,顿时恍然。迎春也笑道:“真真儿是喜事,可请太医诊过脉了?”
尤氏抚着小腹道:“还没呢,不过是月事推迟了两日,说不得过几日便要空欢喜呢。”
迎春就道:“母亲打发我来给大嫂子送安神药,如今这般情形,只怕不好用药了。”
尤氏颔首连连,道:“前几日吃不下、睡不着,只道是身子出了毛病,谁想是小东西作怪?”
迎春便笑道:“若珍大哥得知,一准儿喜得什么的也似。”
尤氏顿时面上一僵,这才笑着颔首。姑嫂两个说过半晌,迎春起身告辞,尤氏就道:“这兜转着还要乘轿实在麻烦,二妹妹不若自会芳园走角门进大观园就是了,我让银蝶引路。”
迎春一琢磨,正好顺路往清堂茅舍一行,便顺势应下。
当下银蝶引路,引着迎春一行便往会芳园而来。自登仙阁前角门进得会芳园里,方才转过逗蜂轩,忽而便有若有若无的古怪声响传来。
那领路的银蝶,随行的司棋俱都面色一变,未经人事儿的绣橘兀自还四下张望着,忽而抬眼瞥见天香楼情形,顿时掩口惊呼一声儿。
迎春虽不知情由,却也被那声音吵得心下纷乱,待听得绣橘惊呼,抬眼扫量一眼,顿时惊的怔在当场。
便见那天香楼一处窗帘敞开着,有女子雪白背脊露出,腰间凌乱裹了衣裳,双手扒在窗棂上,身形后仰,身子乱颤竟似下一刻便要坠下来一般!仔细端详,内中隐隐有个男子……
迎春骇得赶忙收了目光,抬手遮了脸面往前便跑。司棋、绣橘连同银蝶俱都无言,只咬紧牙关匆匆而过。待兜转过凝曦轩,过了木桥送至大观园东角门前,银蝶含混说了两句,目送迎春一行进了大观园,这才面无血色地挪步回转。
不提银蝶情形,却说迎春一行进了东角门,主仆三人方才纷纷舒了口气。那绣橘兀自嘟囔道:“那女子……好似是珍大奶奶身边儿的金娥?”
迎春叱道:“快别说了,今儿个事儿谁也不许提。”
迎春这会子尚且心下乱跳,心中既惊又稀奇。前几日才做过春梦,那梦中不过是与‘陈生’耳鬓厮磨,了不起吃一吃胭脂,迎春又何曾想到活春宫竟是这般情形?
方才那一幕自是叫二姑娘‘大开眼界’,长见识之余,不禁心下暗忖,无怪家中人等提及东府多是蹙眉不语,珍大哥行事这般明目张胆,实在于理不合。忽而又想起方才珍大嫂子提及珍大哥时面上一僵,迎春顿时心下了然,料想此事珍大嫂子定然一早儿知道了,只是没法子管罢了。
又舒了口气,耳听得南面传来嬉闹声,抬眼便见红玉、香菱两个正与侍书等丫鬟耍顽着手球。再扭头观量,那清堂茅舍开了正门,内中静谧一片。
司棋忽而心下一动,扯了绣橘递过去一个眼神儿,旋即笑着与迎春道:“姑娘,看红玉、香菱耍顽,我与绣橘也心痒痒,好姑娘发发善心,也容我们两个去耍顽一会子吧。”
这般明晃晃的心思,迎春又哪里不知?正待说些什么,那司棋竟扯了绣橘就跑:“姑娘不说话,我就当姑娘应了,多谢姑娘。”
说着扯了绣橘一路往南而去,迎春探手欲呼,却又止住话头。待眼看着两个丫鬟与众丫鬟嬉闹在一处,迎春这才拾掇心绪,羞赧着往清堂茅舍而来。
她一路进得内中,眼见正房四下窗扉都敞开着,那东梢间里桌案后端坐着个身影,一手捧了书卷,一手提笔落墨,时而蹙眉凝思,旋即又写下一段文字。
迎春不觉顿住脚步,仔细端详了几眼,瞧着陈斯远那俊逸的侧脸,顿时目光痴迷、心下酥软,连方才见了活春宫的忐忑都忘了个干净。
情知自个儿不好这般偷窥,迎春加重脚步,忽而笑着道:“远兄弟,母亲打发我来寻远兄弟说一桩事儿。”
“嗯?”内中陈斯远愕然瞧过来,眨眨眼才笑道:“原是二姐姐,快请进!”
迎春笑着颔首,挪动莲步往正房而来。那内中陈斯远紧忙低头使了个眼色,跪在身下的五儿更是连滚带爬往博古架旁躲避。陈斯远一边厢系着裤子绦丝,一边厢低声道:“你躲在屏风后就好,我自去答对了二姐姐就是。”
说话间已然起身,见五儿果然藏身屏风后,又低头瞧了瞧麈柄高耸,顿时蹙起眉头来。此时迎春业已进了正房,陈斯远福至心灵,胡乱抄起一本书卷遮挡,两步绕过屏风行出来,才与迎春照了个面儿,骤然‘诶唷’一声儿身子前扑,竟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迎春唬得惊呼一声,赶忙凑过来:“远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陈斯远膝盖摔在砖面上,疼得龇牙咧嘴,说道:“方才读书瞧花了眼,起得急了竟不曾避开屏风,不想就摔了一跤。”
迎春咬着下唇四下观量,心下暗自腹诽,这远兄弟实在好说话,放了丫鬟出去耍顽,自个儿读书也不留个丫鬟伺候着。如今四下无人,总不好出去叫了红玉、香菱回转吧?
心下一横,迎春便蹲踞下来搀扶陈斯远,关切道:“方才那一下可摔得不轻,远兄弟可还能动弹?”
“无妨,只是硬伤,过会子就缓和过来了。”
陈斯远这般说着,一边厢揉着膝盖,一边厢抬眼,恰此时迎春蹲踞着略略俯身,那交领的中衣略略撑开,便露出一截白皙脖颈与小半萤柔。
陈斯远方才正与五儿欢愉着,这会子身下还不曾安歇,只瞥了一眼顿时气血上涌。陈斯远情知不好,赶忙移开眼来,又见素净的手儿递过来相搀,陈斯远犹豫着借力起身,谁知他自个儿一个踉跄不说,迎春更是被其带得惊呼一声撞在了其怀里。
已是初夏时节,暑气渐浓,迎春身上除了翠缕比甲,内中的中衣都是透亮的纱料。二人略略贴在一处,一个举着温香软玉在怀,惹得心猿意马;一个只觉小腹被顶了下,羞涩之余也不知是何物顶了自个儿。
待略略退开身形,迎春忽而瞥见陈斯远身下异状,顿时羞得别开脸儿去,戳在原地一时没了话儿。
陈斯远心下尴尬不已,暗忖这二姐姐怎么自个儿就来了?若是领了丫鬟来,好歹进门知会一声儿,也不会弄得自个儿手忙脚乱的。
不过陈斯远是个脸皮厚的,须臾便面色恢复,轻咳一声儿道:“二姐姐快坐,姨妈有事儿吩咐?”
说话间陈斯远去书房寻了茶壶、茶盏来,待回转身形,身下已然平复。二姑娘面如血色,羞得不敢抬头,任凭其斟了茶水,只垂首声如蚊蝇道:“下晌舅舅来了一遭,母亲说舅舅又欠下了赌债,打发我来问问那百草堂出息什么时候分下来?”
陈斯远故作寻常道:“小舅舅又来了?哦,算时日可不就是一个月了。这回又输了多少银钱?”
迎春摇头道:“母亲没细说,不过……想来总要百十两银子。”
陈斯远道:“我知道了,劳烦二姐姐走一遭,回头儿我去催催,这两日便将出息送过去。”
迎春闷声应下,抬眼略略一瞥,见其早已平复,顿时暗自舒了口气。又赶忙起身道:“我也没旁的事儿,既如此,那我便先回了。”
陈斯远道:“也好,那我送送二姐姐。”
二人默不作声行出来,待至院儿门前,迎春略略回身道:“远兄弟留步,我走了。”
陈斯远应下,目视迎春远去,这才紧忙回了房里。那柳五儿噘着嘴已然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张口便嗔道:“下回可不敢信了大爷的话儿,亏得这回是遮掩过去了,再有下回,我哪里还有脸做人?”
陈斯远少不得好一番哄劝,自不多提。
那边厢迎春撇下司棋、绣橘,急匆匆一路往缀锦楼回返。她这般行止慌乱,自是落进了有心人眼里。偏迎春一无所知,回得缀锦楼中又是好一阵慌乱,想起方才情形,鼻息间好似又嗅见那股子若有若无的男儿气息,不禁羞的扑在床榻上好一通翻滚。
过得半晌,司棋与绣橘一道儿提了食盒回返,入内便埋怨道:“姑娘要回怎地也不说一声儿?我们两个又去清堂茅舍寻了一回,结果才知姑娘早回来了。”
那迎春只是闷声不言,便将此事遮掩过去。本待此事就此过去,谁知夜里二姑娘又发旖梦,早间醒来时迎春自个儿都哭笑不得,心下也分不出是因着那活春宫还是因着陈斯远。
这日乃是小惜春生儿,众姊妹自是一早儿便来暖香坞为惜春庆贺,因这日又下起了雨,且宴席、戏码都定在下晌时在荣庆堂后操办,是以不过闹了一会子众金钗便各自散去。
旁的且不多说,却说宝姐姐一径回返蘅芜苑,正待拾掇停当往外间去打理账目,莺儿便蹙眉快步回返,到得近前回道:“姑娘,昨儿个有人瞧见二姑娘又往清堂茅舍去了。”
“哦?”
宝钗随口应着,面上并不在意。
莺儿就道:“说来也古怪,二姑娘自个儿出来的,一路红着脸儿脚步匆匆的,也不知是怎么了。”
宝钗一怔,顿时蹙起眉头来。前一回劝说了迎春,迎春当面唯唯应下,宝姐姐只当迎春听了劝,从此再不看那风月戏。可此番又怎么说?
莫非是二姐姐当面应下,私底下不但偷偷瞧了,还将那没起子的手段用在了陈斯远身上?
宝姐姐费心思量,暗忖再如何……陈斯远也不会去勾搭了二姐姐,说不得便是迎春自个儿投怀送抱。亏得只是在清堂茅舍,瞧见的人不多,若在旁处被人瞧了去,四下风言风语一起,只怕到时候此事就麻烦了!
如何麻烦?此世最重女儿家清名,若迎春清名有损,说不得那大老爷便要以此来要挟陈斯远。不拘是闹得一拍两散,还是被迫应下,于宝姐姐俱都没有好处!
算算时日,只怕还要半月光景姨妈王夫人才会放了宝玉出来,若这十几日里横生变故,自个儿岂不就要坐蜡?
宝姐姐一时间想不出周全之法,便打算过会子与陈斯远仔细商议,好歹也要提个醒,免得着了迎春的道儿。
此时莺儿又道:“姑娘,方才婆子嚼舌,说有个劳什子孙大人又去了东跨院。有说是求着大老爷为其跑缺儿的,也有说是求娶二姑娘的——”
“嗯?”宝姐姐骤然扭头,唬得莺儿紧忙噤声。
略略思量,宝姐姐忽而笑着道:“二姐姐温柔可亲,素有清名,眼看又到了年纪……这外间男子登门求娶也在情理之中。”
莺儿与宝姐姐对视一眼,恍然之余紧忙笑道:“姑娘说的是,二姑娘这般年纪,放在寻常百姓家只怕一早儿就嫁人了,哪里会留到现在?也是老太太疼惜,说是多留两年……可这好姻缘又岂能等?听闻那孙大人生得相貌堂堂,没准便是一桩好姻缘呢。”
宝钗颔首,不再说旁的。莺儿虽心下不解,却秉其意,琢磨着回头儿与各处婆子说道说道。
莺儿哪里知道宝姐姐的心思?宝姐姐怕迎春以清名拖累陈斯远,那莫不如将水搅浑,二姐姐迎春没了清名,自然就不怕其以清名相要挟了。
待拾掇停当,主仆两个便去后门坐了薛家的马车,另有四个小厮随行开道,一路直奔膠乳营生所赁的铺面而去。
少一时到得地方,四个小厮自是留在外间候着,宝姐姐领了莺儿去到后头。谁知入得内中扫量一眼,眼见别无旁人只陈斯远一个笑吟吟迎在堂中,宝姐姐顿时纳罕道:“怎么就你自个儿?”
陈斯远朝莺儿递了个眼神,后者会心一笑,便悄然溜了出去。陈斯远上前扯了宝姐姐的柔荑道:“这些时日连八月里的膠乳都预售了出去,前头留个掌柜的答对往来探寻的商贾就好,哪里还有什么账目要劳烦妹妹处置?”
宝姐姐嗔道:“既如此,何不早说?今儿个可是四妹妹生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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