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83 第148节
“余切!”井上靖叹道,“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师长,我也羡慕他有这样的你。”
原来巴老担心他被假新闻所害,也不知道他在日本那边的情况,只能找井上靖打听奖项的情况。
跨洋电话并不容易,之前余切打给马尔克斯用了好几个小时,不知道巴老等待了多久。想想他在轮椅上静静等待电话回信,严肃得一句话也不讲,这件事情想起来就让人鼻酸!
这一次回去,一定得给《收获》写一篇文章!巴老这人喜欢藏书,他家里面几面墙都是他买来的书籍,所以还应该淘几本旧书拿去给他。
沪市作协的翻译陈希儒把井上靖的对话翻译成中文,一些他发觉敏感的话,陈希儒都没有讲出来,但是这么一半一半儿的听着,居然也让人大概摸清楚了情况!
社科院的副院长钱忠书通晓许多语言,但唯一不知道的就是日语,然而他却通过对话推测出了事情的全貌。
这个日本老头井上靖说中国朋友打了电话……等等,啊,还说了小说写作的地方,写在哪?沪市,应该是沪市!他忽然又提到了年轻人和老年人……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削江浙作家浮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
巴老。
当今的大陆文坛魁首,活着的传奇。
钱忠书直接听呆了:巴老这个人表面上公正不阿,暗地里竟然为了余切打越洋电话?直接问评委会怎么想的?
这特么还有王法吗?
这是巴老能干出来的事情?
啊!对!这就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现在的情况是,显然余切马上要拿到奖项,因为评委会的井上靖亲自跑来解释了!让大家宽心。
这个日本人做出这种姿态,余切八成、九成的能拿到奖项!
但如果没得奖会怎么样?
在这个民族自尊心格外脆弱的年代,余切肯定要受到影响的。
可以想象到,那个在作协年会上大放厥词,写出“激流三部曲”的巴老会把全部的怒火,倾泻到酿成差错的所有人身上!
他有多护短?
端端的成绩那么糟糕,家庭作业都不愿意做,他都能说“这绝对是个好孩子!学校的教育方式有问题!”
巴老竟然这么看重余切!
外交部门的宋大使也惊呆了:因为他今早同样接到国内的电话,消息传了一层又一层,最终到他这里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还经过了哪些人!
还有一个大神也找到了他脑袋上!
马识途这个省作协主席,桥牌局的常客,为多个人物写过传记和回忆录的老作家,满是焦心的询问他:“我发现国内闹出了一个乌龙,已经开始庆祝了!这搞得什么名堂?!如果余切没能拿到奖项,是不是还有补救办法?他是无辜的!”
“我知道大家会特别的爱一个人,当误会他之后,又特别的恨一个人!但余切真的是无辜的,我清楚的知道他不会说大话!他是有才能的!”
“如果余切因为别人酿成的错误,而被批评,被误解,是不是我也要一样?”
“有什么误会?应当由发新闻的新化社、由在日本应当通晓情况的某些机构,由真假不分只顾着热锅里面倒热油的媒体们澄清误会,他们不仅仅应当向全国人民道歉,还应该向余切本人道歉!”
马识途已经是急得发怒了,他几乎没有过这么失态的时候,就差指着鼻子骂了!
在余切之前,马识途曾经还有过一个弟子罗宾,罗宾是《红岩》的作者,他和马识途并没有明确的师承关系,仅仅是恰好有一段学校中的师生情。
但罗宾和马识途一样,先是作为一个地下d,而后成为一个作家,两人因此惺惺相惜,产生了师生之谊。马识途家里面有一幅只有一颗星星的红旗,那正是罗宾等人在渣滓洞中绣出来的真家伙!
这面旗子送给了马识途!他们能是普通关系吗?
罗宾最终不幸的过早去世了,而余切却是马识途被提拔之后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收进来的弟子,余切家和马识途家甚至只有不到九十公里,相当于京城二环到四环的距离。他绝不知道自己能活个一百多岁,在他的眼中,余切已经是他生命中最后能看到的文学之火。
马识途至今仍然为了打好桥牌勤加练习,为了和余切聊上文学话题而读书不倦,他总是回味和余切之间的“文豪对话”,余切神采飞扬的在他面前说“年轻人们需要我,我争取让世界人民也需要我!”仍然历历在目。
他怎么能让余切的名誉被毁?让悲剧再一次在他面前发生?
我这一辈子,年轻时放弃家产搞革命,中年时女儿失踪许多年后才找到,期间各种被背叛……终于熬出头,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最后的弟子在我活着的时候被人整吗?
这种狂怒可以让马识途失去理智,用尽所有人脉。他跑京城打桥牌打到一半忽然撕了牌,大骂不公平,哭嚎着“放过我的弟子”这事儿绝不稀奇。
然后,他的朋友、老乡和老上司就会为了宽慰他而扔下牌,说:“是啥子事情,让我们的老马这么委屈?”
一想到这些事情,大使的冷汗就像针刺一样的冒出来,大使感到自己快要虚脱了。
马识途已经是个难伺候的神仙了!居然还有个隐藏在背后的巴老,这个余切,竟然能让那么多人来帮他说话!
他立刻握住余切的手,说:“我是来澄清事实的,就算结果不如意,也和余切同志没有任何关系,是一次工作宣传上的失误!”
“就算是没有拿到奖项,我们也要登报说出事情的情况,向组织作出检讨,尽可能减少对余切同志的影响!”
“而现在!”大使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现在他谁也不担心得罪了,“既然大家已经决定不作勘误,而且奖项的结果已经被告知,余切又是这个获奖人,我们应该大事化小,团结起来,回国之后再来算账。”
一辆日本皇冠车停在余切面前,它是《狩猎愉快》的出版商岩波出版社旗下的,这辆车将要载着余切去浅草寺的中央酒店。这个地方是日本新建的豪华酒店,但在彼时还不算最一流,后来在日本建成东京地标天空树之后,因为毗邻这一地标建筑,中央酒店因此成为最豪华的酒店之一。
在过去几年,芥川奖这一奖项都在颁发之前给获奖者打电话,通知获奖者来颁发地领奖,接着便出席记者招待会,又要接受各种媒体的访谈,顺便接受文字媒体编辑群的祝贺茶会等等……作家们往往要到凌晨的两三点钟才有机会得到休息。
但是作家们却甘之如饴,之所以叫“登龙门”,正是因为一旦获得芥川奖,作家整个生涯周期内,所有的作品都会获得超乎寻常的关注,从而一劳永逸的解决经济问题。
有个叫松元清张的日本作家,没有啥像样的学历,迁居东京后,一家人被迫挤在鸟笼般的住宅,获得芥川奖之后,半年内即入住东京昂贵地段占地数百坪、绿草如茵的住宅。
陈小旭竟然担心余切今后没钱花?
余切想到这就心里暗自发笑:不会的,以后他的钱花不完了。
井上靖在车上又说了一个事情:“因为在获奖之后,作者往往立刻陷入到狂欢,所以我们把奖项颁发地选在日料店、箱庭旅馆等地——而这一次选择了有大厅的东京豪华酒店,它可以容纳下很多人。”
显然,井上靖再一次强调了余切是唯一获奖者。
只有一个国际性的作家拿到奖项,才会导致涌入的记者多到这种程度——需要有一整个酒店大厅来作为场所。余切的获奖,对中日两国来说,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一刻。
芥川奖因此真正成为了一个“国际性”的奖项,而中国青年作家第一次走出海外。
中午,NHK电视台播放了一个节目,请到了芥川奖的评委之一吉行淳之介。主持人说:“芥川奖这一次选择中国作家来竞争不仅引起了中国国内的轰动,在日本也引发很大影响……余切获奖后,将成为第一个外国国籍获奖者,也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芥川奖获得者。”
“真是惊人!”
“我们认为余切已经基本上拿到这一奖项,从目前的一些安排来看,他的小说获奖几乎没有疑问。《文艺春秋》评奖委员会的一系列操作,已经告诉了日本民众最终结果。我们把地方选在了豪华大酒店,多国媒体都来提前占好位置,这件事情从来没有过;我们有一个左翼的作家评奖委员会,其中大部分人去过中国,针对性贴切到史无前例;余切来到日本之后大事小事都被报道……我甚至听说了井上靖先生今天早上乘车去接他!”
“余切当然是了不得的作家,但为什么一定是他?”
吉行淳之介解释的也很干脆:“如果您懂得文学,并且去看了这几本小说,就会知道《狩猎愉快》是一部在许多方面都存在创新的小说,而它的立意还这么高深。”
“真的完全不能相比吗?”
“完全不能相比!”吉行淳之介诚恳道,他回忆起了这个奖项的创始伊始,“《文艺春秋》的创始人菊池宽于1935年创下这个奖项,并且立下了只要是写的日语文学,并且是新人作家就能入选的要求——也许就是为了在半个世纪之后,等到余切这样的人。”
“五十年没有任何国外作家获奖,以至于我们忘记了这是一个国际性奖项,而现在这样的人已经来了,我们怎么能表现得太吝啬?”
下午两点,余切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竞争对手。吉行理惠和岛田雅彦。
吉行理惠直接向余切服软了,用了一个在日语中表示尊重的“桑”作为后缀,提前向余切祝贺:“感谢您写出这样的作品,拜读您的作品之后,让我受益良多!我没有任何的不甘。”
岛田雅彦有点不满意,他闭着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你写的确实不错。”
因为大陆的连番报道,大陆的文学青年可能比日本人更了解这两位作家。这二位的家庭关系和主要作品都被人介绍到中国,连余切都知道吉行理惠有几个姐姐妹妹,出身自日本的演艺世家,而岛田雅彦有个外号叫“文坛王子”,此人简直是余切的日本复刻版,岛田雅彦在话剧、文学、表演等都十分精通,取得了不俗的成就。
但是,在今天的文学舞台上,他们两个都知道自己没戏了。他们过来都是为了见证这一刻的。有余切参赛的这一届奖项吸引了众多媒体,其中不乏一些政界、经济界的高端报刊,把余切“获奖”的意义上升到两国之间的关系,而去年在日本的机场,去中国进行访问的日本大学生们挥舞亚洲文学书籍,对着镜头鼓励余切的画面,在国家电视台上反复播放。
就好像余切能拿到奖项,已经成为所有人都开心的事情。他们自己国内的那十亿人当然开心了,日本国民竟然也非常开心。
只可惜岛田雅彦现在不太开心,但谁在乎他的意见?
第229章 登龙门(结束)
余切之前在新大谷饭店外遇见的那十来个书迷,又出现在了中央酒店的颁奖大厅。
这些人都是一些能人。他们大部分是东大在校的学生,一些人之前在中哲会上听过余切的演讲,还有的人参加了两国发起的“日本青年来华”的交流活动。这个活动是由两国领导层定下的,数千名日本大学生借此来到中国。
他们说:“因为直接去中国首都的航班不够,我们不得不从中国的各个地方乘坐火车前往首都,就像是中国土生土长的文学青年一样……我们从羊城、从沪市、从连城这些地方乘坐火车,一路上遇到的中国朋友没有不看书的。”
“那时是9月末,您的小说《出路》正在大陆受到追捧,于是火车上总有捧着《出路》阅读的中国人,一些人看了后大哭!为了遥远的东南亚同胞遭遇而痛心,我们深深的受到了感染!”
“我们试图用生疏的中文,向他们介绍《狩猎愉快》这本小说,带来了我们的手抄翻译稿,他们当然不会看!但我们说,这是余切写的小说,他们就半信半疑的看下去了……”
余切笑道:“他们把《狩猎愉快》看完了吗?”
“他们看不懂这篇小说,但他们不觉得是您写的不好,而总觉得,是我们翻译的有问题!”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
评委之一的大江健三郎也加入到了对《狩猎愉快》的讨论中。他问余切:“受到东大学子欢迎的感受怎么样?”
余切说:“好,我只觉得非常好。”
大江健三郎又说:“其实,在我们日本,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你拿奖。有的人嘴上说中日友好,心里却觉得自己还是要高人一等;就在我们酒店的门外,也有一些人静坐示威,他们说不要糖丸疫苗!不要余切!不要中国人!”
“他们批评日本围棋手,批评财团,批评为了中国的儿童组织慈善比赛,批评我们给你慷慨颁奖……余切,在你的东大朋友之外,还有你看不到的无尽的敌人。你站得越高,你越被人憎恶。”
“他们说自己永远不会看你的小说,或者看你小说也只为了对付你,那些吹捧你为预言家的言辞,全都是出于外交关系,都是对中国作家的谄媚!你的小说不是首创,美国人也写了《神经漫游者》,和你同样有高科技、低生活的设定;蒸汽时代的英国伦敦就是废土世界的源头,而绝不是你来了东京几天就忽然写出!”
“余切,你登过龙门之后,面临的有可能是这样的生活。我知道你和马尔克斯有联系,马尔克斯在美国的旅程中,一直被特工监听——因为他已经是一个太有影响力的大人物!”
大江健三郎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话?
可能因为他是个左翼?他是将来的另一个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个拒绝天皇授勋,一个在诺奖演讲上提到南京惨案,并督促日本政府为战争道歉的人。他认为当前的友好是短暂的,而“日本极有可能重蹈覆辙”。
余切总是受人喜爱,连外国人也崇拜他,但大江健三郎却是个与国家作对的文豪,这使得他更感受到了文豪悲凉的那一面。
这是大江健三郎对余切的警告,文豪不会每一次都让所有人喜欢。
但余切却不会这么悲观。因为眼下这些反对他的日本人,五年十年后就会因为经济泡沫破灭而自杀。从天台上一跃而下的时候,这些人可能会用生命偿还这种错误。但余切却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你已有取死之道。
当着《朝日新闻》、《读卖新闻》等媒体的面,正迈入第一个生涯里程碑的余切说:“对我的敌人来说,看我的小说并不是对我的一种恩赐,而是恰好相反。”
什么?
大江健三郎惊讶的咳嗽了一声,来到现场的访问团的许多人因为不懂日文,所以当时没有听明白余切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看到日本的媒体全都张大嘴巴,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然后兴奋得瞪大眼睛,闪光灯拼了命的朝余切那边闪烁,就算在现场的另外一边都觉得忽然“天亮了”!
现场唯一的翻译陈希儒听明白了,钱忠书抓着他摇来摇去:“余切说了什么?怎么日本人全被吓住了!”
新化社的老社长木青也傻眼了:难道余切又说了什么话?余切啊余切,你太能制造新闻了。
结果,陈希儒因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没有能第一时间翻译出来。陈希儒后来非常遗憾这件事情,但是他也说:我觉得如果我立刻翻译出来那句话,可能访问团有人会当场晕倒过去。
这也成为余切“登龙门”之前最后的一次文学对谈。
下午四点,《文艺春秋》向全日本正式公布结果:余切拿到了1985年度的芥川奖!
余切成为芥川奖第一个外国国籍获得者,也成为第一年轻的获得者,他加入了亚洲“准文豪”的俱乐部,并且绝不是末流的一档。在这个灿烂夺目的名单当中,《狩猎愉快》一定是能排进前十的当选作品,甚至有资格去和更久远的作品“关公战秦琼”,这种比较在日本随后的文艺评论中频繁出现。
获奖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全世界传播,长期驻扎在日本的新化社分社最先写出通稿,向国内发去,随后港地、泰国、马来西亚等地的媒体同样发布了这一消息,并逐渐演化为“最年轻的唯一”这一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