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83 第161节
“但分的很好!”林眉道。“我说这个可以是‘中国’三部曲,你已经把两岸三地、美欧华人,最后是内地人统统写上了。”
余切连连摆手:“太大了,太大了,我担不上这个名头。”
林眉却偏要给余切安上这个名头:“我看了今年春节的联晚欢会,主持人拜年的时候,说了两岸三地,说了三千万的华人同胞……所以我觉得,是可以用‘中国’三部曲的。”
这主持人激动之下说的有点绕,她意思是,这里的词儿是文化认同,比如她将来做了荷兰人,也可以说是中国人。
但余切还是觉得,太大了,死活不肯承认。
记者只好自己给自己解围:“也许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证明小说的价值。”
“因为在我看来,它已经成为你继‘新现实’之后,另外引领文坛的小说。”
这个评价,余切也不能接,他不能自吹自擂。而钱忠书此时发话了,他道:“就引起的社会影响而言,是有点这个意思。”
记者于是大喜过望,“刷刷”两下就把这些话记下来了。
等记者一走,余切立刻找钱忠书抱怨:“我已经很有名气了,实在是不需要再得到吹捧。这记者说的太厉害了,说不定会起反效果。”
“她用了中国这两个字,而我觉得,最多只能说是一种移民文学,是移民三部曲。”
钱忠书却道:“余切,在你一切可能名不符实的荣誉中,唯独写小说是最不沾边的。”
又是这种抽象的刻薄话。
夸了吗?
如夸。
《落叶归根》起到了一个超过余切预料的反应。它实实在在的被评论家所喜爱,而且罕见的兼具传播度。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一篇文章。
有许多因素可以解释为啥这么热闹:它是余切获得芥川奖后第一部小说,它是前两部小说的收尾,它的诞生和印刷过程,如同小说本身的剧情一样离奇而波折;它里面有许多幽默段子,令人忍俊不禁,这是当时很少见的……
但最重要的还是它真的好。
巨大的时代之问,潜藏在民工老赵的返乡途中。
一周不到,《中新社》的采访稿即出炉。这篇稿子中洋洋洒洒记录了一批大师的生活,忽然结尾时插入了一个年轻人余切,然后钱忠书和他一起背着手照相,还有他的老婆杨江。
余切才发现,钱忠书这个人虽然嘴上刻薄,但照片上却完全相反。他靠余切特别近,搞得像是拜把子兄弟一样,脸都笑烂了,恨不得和余切勾肩搭背,反而离他老婆杨江比较远!
马识途看到这照片后,估计得心态爆炸了!
可不能让他看到这些东西。
《文艺报》这一期出了个加刊《文艺理论》,一方面阐述进修班学生毕业后,写出来的小说;另一方面就是他们的老师余切的小说:各路评论家们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分析余切这个小说的价值。
其中就有《钟山》的编辑苏彤,还有《十月》的约稿作家余桦。
还有他们的共同好友管谟业。
他们都在写《落叶归根》的评论文章。并且,他们的进修班结课小说都发到了《十月》上,于是这一期《十月》可以让他们赚两份钱,一份小说稿酬,一份评论稿酬。
评论稿酬千字两块钱,等同于半个月的京城房租(涨价了),水起来也很容易。
“管谟业,管谟业!”余桦来招待所敲管谟业的门。
管谟业一露面,把余桦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怎么萎靡不振的?头发也稀疏了。”
“我看了余老师的小说。”管谟业说,“他的小说写的真好!那种《小鞋子》金鱼亲吻小脚的情节,又出现了,让我又哭又笑,这之后就感受到了恐惧……他写的太好了。”
余桦奇了怪了:“你不是写了《白狗秋千架》吗?你也写的不错啊。而且,你也不听余切的话,我以为你从他的忠实读者,转变成了反对者。”
管谟业挺激动:“没有,我一直都是余切的读者。从他把名字写在了《百年孤独》的序页上,我就深深受到他的影响。”
“那你是余切的反对者吗?”
“我也不是他的反对者。”
“那你到底是什么?难道你没有发现,同样都是写家乡,你的《白狗秋千架》,和余切的《落叶归根》,正好是反的吗?你们都给了一个开放式结局,但余切那个让人往好了想,而你那个,让人感到悲哀。”
管谟业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想了三天三夜,把自己的回答,借助评论稿,写在了纸上面。
第244章 鸡精是一种狠活儿
管谟业写出一篇名为“我眼中的余切”的文章。
里面详细谈到了他对余切这个人的认识经过。当时很多作家会写彼此的结识过程,给读者提供一个接近作家圈子的“作家宇宙”,再爆一点料什么的,供后人翻出来当八卦看。
你写一点我写一点,诶,作家版本的“联盟宇宙”就整出来了:从只言片语中,提供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观。
但是管谟业这一篇文章,写的跟入教的忏悔信一样。就是那种教友们入教之后,第一次拉着手团结在一起,谈论自己过去人生中犯过哪些错误,于是这个入教的新人痛哭流涕的谈论着自己的罪过。
他把回忆拉到了余切
“我第一次认识余老师,是在西北某省的书店,那已经是84年了,我看了一部小说《百年孤独》,开篇的作者序让我知道了我们对拉美文学的认知,有很多逻辑自洽的大错误……从此我常常会念叨la rosa amarilla,想象我也在那场研讨会上,看到余切怎么把那通电话打到哥伦比亚。”
“电话一接通,那个哥伦比亚人问,你是不是来自中国的作家,光这句话就足够让我激动得不能自已!我想要成为余切,但我当时并不知道。”
“第二次认识余老师,是徐怀忠老师向我介绍他的军旅小说,他当时在前线慰问,这件事情已经流传的很广,我不必再提,需要说明的是我之所以写小说,是为了有钱买一双干部才能穿的靴子,这样我就能和连长一样的神气……余切这次拿到了二等功,我连长一辈子没拿过二等功。”
“我又想要成为余切,但我当时竟然还不知道。”
“我第三次遇见余老师,就是在杭城会议上了,今天人们谈论,我们当时发掘出了‘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现实’等等,新的时代开启……但其实我们自己私下聚会,就记得当时都在讨论余切,就记得了余切。我为了争论余切的文坛地位,和别人吵了起来……我想要成为余切,我当时可能知道了,但我没什么办法。”
“然后,在文学进修班上,我真实的接触到了余老师,在班级中我最沉默寡言,报告文作家徐驰因此对我很感兴趣,非要采访我,他说我拿余切当文学偶像,我自己却不愿意承认……徐驰写了一篇报告文《人们想要成为余切》,我看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对的,任何人都想要成为余切,也包括我。”
随后,在此笔锋一转。不知道管谟业写这些东西时,当时是什么一个心情,总之他写道:“但人们永远不能成为余切,大家总有这样那样的缺憾。”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已经是能不能的问题。”
“确切的说,我的性格,我的经历,促使我写不出余切一样的小说。就像是徐驰写的报告文一样,全国寄送给余切的信件,要用多少个卡车来拉……我每天都能听读者的高谈阔论,里面有多少人幻想,自己就像是余切一样的通晓外国文学,实际却做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人们都想要成为余切,但没有人可以成为余切。就像是他写的两个结局的《落叶归根》,如果其他人去模仿,往往只能收获一场笑话。”
管谟业这个评论稿不是冲着《落叶归根》小说来的,而是冲着余切来的。余桦是第一个看了评论稿的人,他看后慨叹一声,道:“管老师,你怎么想的这么多,要不我抱你一下?安慰你。”
“用不着!”管谟业道。
“那我组织一场乒乓球?让你散散心。”
“余桦,你想让我和余切打乒乓球?你想让我死吗?”
余桦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那足球?”
“也玩不过。”
“石铁生是守门员,他坐轮椅上的,你踢不过余切,你可以踢铁生呀!”
“你可得了吧!”
对了!余桦想起来了:余切这人除了打牌不行,属于是十项全能,难怪管谟业这么绝望。
“那我需要怎么安排?《十月》恐怕不会发,你这个偏向于对人不对事,要不我就近帮你问问《京城文艺》?我原先在那投过稿。”
管谟业同意了。
于是,这文章就发到《京城文艺》去了。《京城文艺》的总编是李铎——就是那个杭城会议上的‘铎爷’。这个人早在余切去日本之前,就发现余切和同时代所有作家都不大一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
当时呢,李铎就疯狂夸赞余切,说他写的和别人很不一样。
余切这种“天赋”,来源于后世一系列千锤百炼故事的结晶,又上价值观,又有商业性。而放在现在,却是在保持创新的基础上,一出手就是大乘期的成熟作品。
它是十分逆天的,而且越是搞创作,越是知道逆天。
《京城文艺》为了管谟业这个评论稿起了争论,有的人认为,他这评论稿空洞无物,只言人没有物,是回忆文章不是评论文章,“像是个崇拜者写给余切的信”;有的人认为,管谟业评论稿的价值在于,解释了一代文学青年的精神迷惘:总在不自觉的模仿余切,然后又发现自己不如余切。
于是,要么五体投地,要么拒绝承认,要么二者皆有。
所以,李铎反而拍板:“应该发这篇文章,让更多的人也来思考。如果我们的初衷是为了让人来讨论文学,那今天‘余切’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文学之一。”
《京城文艺》发刊时间早,余切在六月初看到了这一篇评论稿。
恍然大悟了!
哦,怪不得管谟业一直装怪,他不是不想写,而是他不能写。他没这个本事。
而且,余切让管谟业加入光荣的进化,写点真善美,别整些邪典的东西了,反而给管谟业快整崩溃了。
他这个人是个激情作案的作家,在手写文字的时代,创造过13天写出20万字的奇迹,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他写小说全靠一股气来撑着,就像是“弹簧”一样。
但是余切拿出来的作品,已超过了“弹簧”的受力上限。
此次写出的《落叶归根》本来是为了激励管谟业,结果和《白狗秋千架》一比较,管谟业道心给干崩溃了,全包围式的超越使得管谟业觉得自己发出“不能成为余切”的感想。
余切只能当面和管谟业聊,激励激励他。
西城有个叫峨眉酒家的川菜馆子,余切让管谟业来这吃饭。余桦听说这个事情,也来当和事佬,一起聚会。
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重头戏是开水白菜这道菜。
没办法,当时的人喜欢嘛。这道菜曾经征服整个《小鞋子》剧组。
余切道:“这个开水白菜,我还是听一个叫姜纹的人说的,他把这个菜比作小说,有的小说看上去很质朴,就几片菜叶子嘛,背后却是很多年的功夫……这个开水白菜做起来十分复杂,要熬高汤,要淋鸡油,白菜也要精挑细选,摆盘也有讲究……”
管谟业一边听,一边觉得“开水白菜”这个形容余切小说真是恰如其分。
不久,这道菜上来了。就用一道不大的茶碗装着,一揭开盖,上面飘着几片菜叶子,初看之下很寡淡,结果一喝汤:真鲜啊。
得知是余切来吃饭,峨眉酒家的老板跑出来介绍:“咱这个菜,很受中央领导的喜欢,很涨脸,我们五十年代宴请外国客人时,就喜欢上这一道菜。外国客人都迟迟不愿动筷,一尝之下却目瞪口呆,狼吞虎咽……”
是不是吹牛逼呢?
总之,吃饭的这几个基本上是服气了。余桦和管谟业尤其上头,连肉都不愿意吃了,就想喝汤,吃完了还想吃。
老板又说:“梅兰芳先生,也很喜欢我们这一锅汤,他以前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吃这道菜。让他不吃这道菜,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就好这一口汤……但这汤要熬三天,一出炉就来了。”
余桦和管谟业这俩呢,一点儿不奇怪,纷纷说:“我相信这事儿发生过,我现在就有点上瘾了。”
不是,这菜好到这个地步?我怎么就觉得,不至于那么好呢?
真就那么好!
管谟业和余桦两个人的脸红彤彤的,低下头猛炫,肚皮都撑着了。
——余切忽然醒悟了:大家吃的是鸡精。
鸡精这个东西,是1984年才发明的,中国人大规模吃到鸡精要等到九十年代了。在此之前,要尝到一口鲜汤,还真得文火慢炖许久……这玩意儿上到震惊中央震惊老外,下到引得普通食客念念不忘,根本原因,正是这个土法制鸡精。
所以,这个菜传得神乎其神,但是在后世并不那么神了,就是因为它这个土法制鸡精起到了降维打击。要知道,末代皇帝溥仪这个人锦衣玉食了大半辈子,死之前他弟弟来探望他,问他想吃什么?
溥仪说:“想吃日本的鸡肉汤面。”
这个鸡肉汤面,就是日本的方便面,里面各种味精和工业调料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