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83 第172节
余切安慰他们:“我不是水利专家,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成,但我祝愿你们的事业能够成功。”
大家共同举杯,念起那一首诗: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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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也要离开了。
老马在余切家观察了大半个月,还误打误撞,碰到了余切除了写小说之外的另一面,他感慨余切今后要是做住建厅厅长,肯定比他做的要合格。
老马自嘲:“和你比起来,我把数理化都忘光了,简直是锤子都不懂;但是我好歹没有不懂装懂,没有造下什么孽。”
老马所在的五十年代,许多作家们都有一个仕途梦,政府也很优待他们,想办法让他们发言。许多人发觉自己不是这块料,折腾了一段时间无果。川籍诗人流沙河原先做过副市长,发觉自己根本不会行政工作,流沙河八十年代被调去做川省作协副主席,因为这段过去的经历,流沙河从来不去搞行政工作,甚至连作协的会议都不参加。
天天呢,就当宅男,研究诗歌——余光中这个宝岛诗人在大陆的名气,最早就是流沙河捧起来的,余光中是流沙河的笔友。然后流沙河也写诗歌,又发现自己写诗也不行,卧槽,哥们怎么啥啥都不行?
这个老头emo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啥真正的才能。
流沙河最后在蓉城图书馆做了个固定讲师,这就是他生命最后的职业。
所以老马倒很欣赏余切读硕士,读博士,最后当大学教师的路子,反正很多作家最后都是去讲课,收徒子徒孙,凭名气混日子,余切直接一步到位了。
而且余切只管写小说,做研究,反而还做了些真的事情。这次的日元贷款的研究就搞得很好,帮国家避免了不少损失。
马识途说:“余切,我已经对你不能满意更多了,唯独就是你走的太顺,我心里面总有隐忧。”
“我现在虽然经常去打牌,但我分得清楚,我始终是一个写小说的小作家!我这一辈子听到的最有趣的故事,就是年轻时做地下党,在茶馆听到的离奇事,那些老百姓个个都是故事家,在茶馆,你的故事不精彩,是没有人愿意陪你喝茶的……我最想写的东西,也是这些。”
他道:“假如我能摆一个这么厉害的龙门阵,让整个茶馆的兄弟伙,都来为我喝彩,那比我和领导打牌,做什么中华诗词会的干部还要开心!”
说归这么说,马识途和余切一起,最后还是去中央打牌,因为他的老乡召唤他了嘛。
“马老弟,要回去了?”乔公问他。
“回去了,回去了,我先去沪市开会,然后再回万县。”
“好啊,你也回家了。”乔公的眼里满是羡慕,然后问余切:“以前只晓得你写小说厉害,没想到搞起研究来,也很有能力!”
“过奖了,我也是阴差阳错。我在燕大读书,这个地方能人太多,一有什么想法,总是能得到很多人帮我。”
听到这话,乔公点点头。
“你那个春雨行动,到现在已经可以说成功了,你自己还搭了几十万,用的你一部分稿酬。我现在听人说你的小说,在日本延迟发行了,肯定要影响你赚钱,你要不要少捐一些钱?”
少捐钱?那我不是诈捐吗?
余切道:“事情都做了,肯定要有始有终。捐款已经进入了正轨,以后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但我承诺过的不能食言。”
“——这本来不该是个人来出钱的!这本来是zf来想办法!只是我们这样穷,太多方面照顾不到。”乔公说到这里,忽然忍不住站起来,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叹气道:
“我原先给你颁茅盾奖的时候,当时就说过,我说,你可以不用捐那么多钱……但是我再想想,没有你来带这个头,你先捐了钱,恐怕也搞不起来。”
“只是,我觉得个人不该出太多钱,因为你是凭劳动来赚的钱,凭你的本事赚的钱——还大多赚的外国人的钱。你的富裕,不应该是耻辱,无论你因为凭本事过的多么好,也不应该受到指责。小说家凭文字赚钱,科学家凭专利赚钱,这是应该的!你们为了做好事,捐出自己的钱,反而是大家应该惭愧的。”
余切笑道:“但眼下确实没钱,哪哪都难。小儿麻痹症,或者说脊髓灰质炎,本来就是个小众的疾病,如果这个让社会来组织,是不是其他的也该组织?全世界的病太多了,不现实。”
余切真心实意道:“我没有觉得我做了多大的事情,我也是受到朋友的求情,我尝试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了。既然都成了,我肯定不能再倒退了。”
“每个人都做了事情,都尽了自己的力。巴老有个小孙女叫端端,她捐了一块钱还是八毛钱?我记不得了,但她和我是一样的。”
“那我也应该为你这个事情捐钱!”乔公道。
他让乔南代替自己,到儿基会的门口捐了一笔钱。然后,这样还不够,不久后,余切收到了一幅“春雨行动”的题字,是写给余切的。
余切没有私自保留,而是直接捐给儿基会,儿基会却不敢拿,而且像是早被打过招呼一样,对余切道:
“余老师,您以后再有什么想法,不需要再请出那个东南亚大富豪了!”
余切道:“那万一你们又踢皮球怎么办?”
“那不是踢皮球啊,只是没这样的先例!”
“这不就是踢皮球吗?”余切道。
“我们错了。但以后再也这样的行动,尽管提出来就行。”
余切就把这幅字拿回家。
马识途调侃道:“这四个字写的好,字好、事好、人也好。你该把这字供起来,以后其他不识相的来,你就给他们看这个字,他们要吓得屁滚尿流。”
余切说:“我以后到了您这个年纪,可能就搞个博物馆,把这些东西拿去免费给公众参观。它是我的,其实也不是我的。”
“好!”马识途很高兴,“我也送你个礼物,你过些天就知道了。”
“您观察我这么久,满不满意?”
“满意,满意极了!”
话是这么说,马识途还是担心余切从此满脑子打桥牌了:须知道,他真正的依仗,正是那些写信给他的无名氏读者们,然而这种道理不是到了年纪的人,是不容易理解的。
老马不愿挫了余切的锐气。这也是他对余切最后的观察。
《小鞋子》这片大受欢迎,沪市制片厂正在搞庆功会,邀请余切来沪市。恰好,马识途也要去沪市开会。
师徒俩这段时光,是在船上度过的。他们从北到南,有时坐船,有时乘车,马识途讲他年轻时做地下党的事情,余切听得津津有味。
余切则讲自己现在被好几个女性喜欢,这当然是正常的,有的知难而退,还有的仍然在坚持。余切老老实实把一切道来,老马道:“我希望你最好是择一而终,但你要是没有,我也会承认,毕竟是喜欢你的。”
说到这里,老马讲起他的感情史:
“我年轻的时候,原先喜欢过别的女人,但是在那种年代,我自己晓得不可能,没有成。”
“为什么?”
“你想想我的成分,我是个地主家庭嘛,怎么和另一个大小姐在一块儿呢?其实我家比地主还要强一些,马家是个大家族,我读的小学,是我们自己家的私塾!整个县城,有一大半是我们家的地。”
余切当上了捧哏,竖起大拇指:真厉害!你这得是豪强级别了。
这种家庭的马识途闹革命,背叛自己阶级了属于是。
“组织后来给我分了个老婆,其实是我的革命战友,我们之前不认识。我是当地的书记,她是特委委员和我的秘书,但是我和她相处的久了,我也有感情了,我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
“我那个师母?”
“是的,你的师母。我们结婚时,没有结婚证,没有双方的收入和支出,我们自己许下诺言,那些话我到今天都还记得……”
马识途回忆道:“我们不必登报,要求社会的承认,这个社会的本身,我们就不承认。我们并不怕法律来否定,我们藐视这法律不值一文;我们不会离婚,除非谁做了前线上的逃兵。”
“——好!真好!”余切忍不住鼓掌。这和一部电视剧《潜伏》很相似,事实上,这个电视剧当年刚出来的时候,就有人指出,这和马识途的经历很相似。
“你师母是个很可爱的人,才二十几岁,就被果党整死了,她死的时候,没有求过饶,没有吐出我一个字……人们后来都当她很坚强,只有我知道,她一开始连老鼠也害怕。”
马识途说到这里,忍不住掉下眼泪。
第255章 马识途的礼物
抵达沪市后,余切为老马搞来了两张《小鞋子》的电影票。
马识途啧啧称奇:“你不是买不到票吗?钱钟书找你要票,你都没给。”
我这是在沪市!人家沪市制片厂的地盘,我能搞不到票?
随便说一句话就弄来了好伐。
马识途倒是很开心:“钱忠书这个人就是太刻薄了,他写小说也喜欢显摆自己懂得多,心并不坏,喜欢他的却不多。”
“钱老师是有点这样。”
可不是嘛,《围城》最被诟病的就是这。钱忠书平时妙语连珠,和朋友和老婆都这么说话,显得别人智力比他低一截,这谁能受得了。
“但是我说了,钱忠书并不坏,有一年我去首都拜访他,恰好碰到一个你们燕大的学生认出他了,找他合影,钱忠书对这个小年轻很照顾,无论要摆个什么样的拍照姿势,他都配合。”
马识途说到这,图穷匕见了:“而且钱忠书还是咱社科院的副院长,还得当好些年。”
“——副院长怎么了?”
“他找你要票,咱还是想办法能给就给,他是副院长嘛。”
“哈哈哈哈,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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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沪市的藏中路是电影爱好者最理想的观影处。这块弹丸之地坐拥八家电影院,大光明电影院、和平电影院红旗电影院……一字排开,蔚为壮观。
要知道,首都西单也才三家电影院,这儿却有八家。外地来这看电影的,得吓一跳。
此时因为胶片稀少,一部完整的电影胶片需要频繁的往来于各家影院,被连续使用。电影院有专门的送片员,骑自行车运送胶卷。电影院的片子,往往要分三轮放映,首轮与二轮之间隔两周,以此类推。每部片子在一家电影院放三、四天。每家电影院一个月放映八、九部电影。
就是说,《小鞋子》这部片子从大光明电影院开始放映,两周后就换下一家去放映……这么三个轮回之后,整条街的所有电影院就都放映完毕了。
又因为电影市场萎靡,影院们大多是双片连映。影迷们买一张票可以从下午看到晚上,连看好几部电影。
所以,如果有的电影不卖座,电影院就把这电影和其他热门电影排到一起,挂羊头卖狗肉,你买的是B片,其实看的是C片——B片是送的。
看来,偷票房这事儿八十年代就有了。
小鞋子上映大半个月,现在正好轮到和平电影院。余切和马识途安顿好之后,就来和平影院的最后一排落座。和平影院是沪市条件相当好的一个影院,软硬件设施在全国数一数二,面积贼大,结果这个厅里面的走廊、过道,全是不知道怎么着进来的人,他们在地上躺着、找地儿站着,给整个厅挤得水泄不通。
这边一落脚,底下忽然有人道:“同志!您看看,这有人呢!”
走那边吧,也有声音:“您看着点!别踩着我了!”
“不好意思。”
沪市八家影院都这样了!何况首都那才几家!怪不到钱忠书非得找余切弄票,他那性格让他排一上午人挤人挤人看电影,得把他整崩溃!
马识途傻眼了:“为什么人这么多?”
余切还没说话呢,旁边座位上,叠着的两个人道:“您第一次看热门电影?能进来就不错了!这片子机关干部要看,军队要看,学生要看……已经分走了不少胶卷,这些场所自然也是没办法塞进去人的,咱普通老百姓,可不就得挤吗?”
余切说:“我有票呢,你们没买票吗?不是一张票一个位置吗?”
“谁没买票?这里面谁没有买票?买票了,你也得凭本事看电影啊。你看到前面两排斜对面,那个躺着的大爷了么?胶卷到咱和平影院之后,他就在那了,一直没离开过;还有最前面那几个服务员,都是电影院的家属,做一天卫生了!”
余切视线望过去,还真有一个大爷,大爷朝他招手呢——艹,这太离谱了。
“诶?!”这个人忽然愣住了,“同志你看着挺面善,像是那个……”
余切一扭头:“你认错了!”
这人扯着上半身追余切,“不对,你就是那个……是那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