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83 第171节
“这和信仰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余切道:“人这一辈子要遇到很多事情,管你是求神拜佛,还是相信科学,或者是其他的,你心中就有个主心骨、方法论,你遇见事情就没这么内耗了。”
“余切,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不明白!而且,我因为失去了我的日本朋友而感到伤心,但我以为你会更伤心。因为你拥有比我多得多的日本朋友,其实我打电话来,本来是要来安慰你的……”
余切笑道:“我看惯了这些了,哪里需要你来安慰!”
“你才多少岁,你又看惯了……”
聂伟平吐槽道。
余式鸡汤没有起作用,和常人想象的棋圣风范不一样,聂伟平这个人比较抽象,他不相信鸡汤。
聂伟平最后靠啥解决他的信任焦虑呢?
他们去日本访问的队伍当中,有一批日本乡下的农村姑娘,聂伟平天天逗弄日本姑娘,而那些日本姑娘很崇拜他这个中国来的围棋国手,终于给他心情整好了,缓解了他的焦虑。
他告诉余切:“我现在讲一句话,无论是什么时候,日本人都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余切却真的信自己说的鸡汤,而且马识途也很相信。他把对话拿去给马识途讲,马识途给出了很高评价:
“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你说的好,只要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必然会走向胜利的。别人可能是朋友,可能是敌人,我只管做好我自己。”
也是在这个时候,马识途写完了他那本有关于“飞虎队”的回忆传记。他之前交给杂志的那一部分文章,只是回忆录的其中一截。
原来老马整天也不光是在打牌。
历史上,马识途写的这个回忆录有很多文章,后来被编纂为《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出版成书,里面有一部分,详细写了他一个地下d,怎么和美国飞行员结识的。
飞虎队就是美国当时招募的,专门在中国作战,抗击日本侵略者的飞行员。这个队伍是当时国内大价钱招募来的“雇佣兵”,但也确实做出很多贡献。
马识途和飞虎队这帮人见得不多,但每一次都很关键。他们在四十年代成为朋友,八十年代开放后又见了一次,再之后则是新世纪初:
于是,马识途在大陆这边出版了回忆书籍;而美国的飞虎队,和飞虎队的队员们,则成立了美中航空遗产基金会,建设了飞虎队友谊学校——专门为那些致力于中美友谊的美国青少年进行航空培训。
马识途恰好经历了一个甚至两个完整的周期:从敌人到朋友,从朋友再到敌人。
马识途对这些事情,说来十分感慨:“我这一辈子是很有趣的,我年轻的时候读书并不比你差,我第一次就考进了当时全国最好的中央大学。然后,在组织的号召下,我改换门庭,又考取了川大和西南联大,川大出榜早,我很快在川大读书了……”
“再然后,组织希望我能在西南联大潜伏下来,我又从川大退学,重新就读西南联大,我正是在这个地方,和这些美国‘飞虎队’,也就是美国来中国抗击日本侵略者的飞行员们,进行结交。”
“一开始这种结交是有意的,后来我发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我们在那时发展成了真正的友谊;再之后,局势动荡,国家对立,我们成为敌人;前些年,我们又成为朋友……”
说到这里,老马忍不住慨叹一声,“唉!我怀念我的地下d生涯。”
他道:“我一直没有说过最喜欢你什么小说,我最喜欢的是《出路》。我们有很多老人,喜欢你的《出路》,不光是因为你写了大团圆,还因为你在其中隐约透露出一种对积极进取的人的同情……你隐隐的赞叹那种生命力,其实我悄悄的告诉你,我也这么认为。”
“我们都有自己逐渐形成的一个价值观,和不可逾越的雷区,不论是什么人也不能破坏它。”
余切听得很认真。
京城作协组织了一次研讨会,余切也参加了活动。这次研讨会地点就在“小西天”电影院——对,就是之前燕大学生聚会的那个地方。
为啥要搞研讨会呢?
《京城文艺》的李铎觉得,将来可能有一批专门负责为影视化来创作的作家,因为现在的作家薪酬体系当中,编剧的工资要比写小说的工资高得多,而且能很轻易的卖两次钱。
一次当小说卖,一次当剧本卖。
所以,有必要看看现在的商业化电影。这也是文化部门下达的要求:电影也是文化部门应该推广的产品之一,但它这个时代,表现得比小说逊色太多。
《小鞋子》的受捧,大家还是更多认为是原作品本身就优秀。
不少作家参与了这个会议。余切,石铁生、刘振云,还有恰好来京城出差的贾平凸等人,还有一些军旅作家。
既然都在小西天影院了,自然要看一些优秀的故事片,看个啥呢?
大家投票出来的电影是日本片《追捕》,这是个经典商业片。
小西天影院人满为患,结果一进去,落了座,小西天的工作人员道:“对不住了,各位老师,咱现在不能放日本片。”
“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里面有大尺度的镜头?”贾平凸道。
“不是!”工作人员说,“我们最近不能放映日本电影。不论是《追捕》还是什么其他电影,现在都不能放了。您要放什么电影都行,就是日本片不行。”
哦,众人才恍然大悟。
当时呢,国内对这个消息介绍的不是很明朗,很多人他都不知道神厕是个啥,对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不是很清楚。
只是觉得奇怪,还有可惜:
“我们看不成日本片了,就看其他的吧。”
众人又开始投票。小西天影院里面有不少现成的故事片胶卷,罗列在一个花名册上。因为石铁生非常喜欢看电影,阅片量很大,众人就推举出他来选电影。
他接过花名册左看右看,摇头道:“不行,这些都不行!”
“怎么个不行?”李铎问道。
石铁生望着余切,说:“我最近看了余切编剧的新电影,你们都知道,那片子是写的我这种病,但是抛开这一层关系,这个电影也是很好的,我以为比《追捕》还要好;而花名册上的电影——《佐罗》、《多瑙河之波》、《勇敢的米哈依》……离我们太远,真不如《小鞋子》。”
“我们从这上面,学不到什么。与其看这些东西,不如问问余切怎么写出小说的。我渴求那种兼具商业性,但又厚重无比的小说。”
“大家说,好不好!”
好!
众人顿时就起哄了!
余切只好上台把他怎么写出小说的过程,再重复一遍。这个小说是一个定制小说,某种程度上,没有慈善行动,就没有这一篇小说。
大家又对余切在日本的经历感到好奇:“你在日本募捐了好几百万,说明日本有很多支持我们的人;但是,咱们现在又忽然闹成这样,连电影也看不成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以后还能去日本吗?”
余切说:“我合作的出版社是岩波出版社,这是个专门出版海外作家的日本本地书商,类似于咱国内的沪市译文,他们处理起来很有经验,而且说到底,我小说的受众,也不是日本的大众书迷。这事儿对我产生不了什么大的影响。”
李铎道:“那假如事情进一步发展,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怎么办?”
事情显然没发展到那种地步,但余切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小说虽然没国界,作家还是有国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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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个事情,整个下半年,两国文化方面的交流都停摆了。去年那种热闹的状态一去不复返。大批大批的访问团在日本呆到了八月份,本来按照计划,还得再考察一段时间——然后就忽然调转方向回国。
所以老聂为啥能在历史上,被捧到那种地步呢?
这是有一个前置因素在的。
其他国家也爆发了反对声浪,不论是韩国、马来西亚、还是朝鲜……通通发文批判。日本国内也受到影响,余切的《新现实三部曲》本来于9月份,要在日本东京出版,现在却不得不延迟到11月份。
去年的同一时期,余切的小说《狩猎愉快》已经在日本出版了。
岩波出版商的绿川亨解释这事儿:“《大鲁迅全集》在日本战败之后,反而更加得到追捧!当风波过去之后,您的作品一定能有更好的销量!”
“真正的文豪,是可以穿越时间长河,而仍然具有生命力的。”
甭管这个日本书商怎么鬼扯,余切今年的收入不得不延迟了一些交付。
这事儿让他想起了:是否可以挖掘其他国家的市场?
在日本都拿到芥川奖了,已经走到头了,而其他国家还有那么多奖项可以去拿。余桦、管谟业这些人将来在意大利、法国这些地方刷奖,我怎么就不能提前十年去布局呢?
他的心态还是很平稳。
另外一边,搞水利的林炳南却有些破防了:因为这个事情,也影响到了一些日本援华的专家。大家原先是相互信任的,而现在却产生了间隙,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你原先说贷款存在陷阱,我还觉得是一半的可能性,现在我已经认为八成、九成。”
他向余切回忆起了自己过去在日本学习的经历,然后给出一个结论:没想到变得这么快。实际上,与其说这是一场信任危机,那种美好的时代不再有了,不如说,一开始就不存在这种美好。
第254章 师母
八月下旬,拜鬼风波已经实质性的影响到了文化交流。
将要签订的一系列贷款协定,需要重新更改细则,而且日本援华的专家也要重新分配项目——像世纪大坝这种项目,恐怕几乎不敢再用日本专家的意见。
三峡工程的泥沙淤积论证项目组,在中下游段的一批研究员回首都进行汇报。他们原先根据自己的考察结果,对建设世纪大坝相当乐观,然而,在考察期间却发现,比起技术问题,更麻烦的是社会上的接受程度。
历史上,这个工程论证了十来年,一直到94年正式开始建设时,仍然有许多异议,直到98年南方爆发了史无前例的特大洪水,损失财产和无数生命,然后才彻底统一了意见。
而现在技术也开始成为问题了,因为这个风波嘛,外国专家是不能加入的。不论是被动还是主动,在建设过程中迫切的需要防患于未然,这进一步拖延了程序。
林炳南很悲观:“你说我死的时候能不能看到这个事情(指开始动工)?我们才做一些先期调查,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波折。日本的贷款拖延了,要重新谈;日本的专家跑了,没办法来……”
余切安慰他:“伟大的事情总要有伟大的过程。”
这批研究员汇报过程中,特别强调了余切写的那个贷款论文。面对中外的各家媒体,林炳南道:“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是第一次,第一次主动走向世界,第一次引用西方国家的技术和贷款进行基建……我们要做的功课还很多。”
“在国外提供的长期援助贷款中,汇率成为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但却至关重要的因素。我们可能已经交了一些学费,还好没有一直交下去。”
林炳南做的汇报还没多久,日元就开始升值了。
八月末,一条令世人震惊的消息传来:美、日、联邦德国、法国和英国拢共五个发达工业国家财政部长,和央行行长,在下个月的纽约广场饭店举行会议,达成五国政府联合干预外汇市场。
新闻一出来,在随后的一个多月中,日元即从近三百日元兑换一美元,狂涨到两百五十日元兑一美元。
余切知道,在协约签订之后,日元还要升值到200日元兑换1美元的基准线,并最终在三年内最高达到120日元兑换1美元,这个事情导致日本的GDP以美元计价,三年内翻了一倍还多。日元升值的幅度,甚至可以用月度来换算,可谓是空前绝后。
这是连日本人也想象不到的事情,他们会在随后的几年内陷入到无穷无尽的狂欢中,财富凭空增长一倍,将泡沫推升到巅峰,然后用三十年还债。
余切居功至伟啊。
如果没有他又是写小说,又是写论文,即便是早商定对外贷款哪怕一个月,最终都会造成更长久的损失。
于是原先三峡工程的泥沙淤积论证组的这一批专家,就把汇报变成了庆功会:因为工程虽然遥遥无期,却有可能意外节省了大量成本。
贷款重新签了,外国专家也跑了,结果却是好的。
余切受邀参加他们的庆功会,一些报告记者和报告文作家也跟着前来。林炳南作为项目组的组长,代表所有人朝余切敬酒:
“同志们,《落叶归根》写的好,《小鞋子》写的好……都没有实质性的影响我们的项目,但余切的论文却影响到了!”
“我知道厉害的作家往往多才多能,也有同时在多个领域做出贡献的人物……也许余切就是这样的人。”
会上掌声如雷。
余切也喝得大醉。
上一次他这么开心,那还得是老山前线回来的那天晚上。
欢庆之余,众多研究员们又开始沮丧。林炳南道:“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从1983年开始,我们已经用了好几年全国各地到处跑,也只完成了工程前期论证的一小部分……全国其他地方也在进行考察,有许多个项目组,这个事情最早要到86年,才能由中央进行定夺。”
“所以,我们的成果可能要被封存,我们的努力说不定就白费了——也可能将来重新被启用,可能是八年,可能是十年!崇明岛连接到陆地的那一天,根据我们的函数来算,要几百年,我看不到了,但我希望能看到我们的研究有用武之地。”
林炳南这话说完,很多人都忍不住落下眼泪。大家都要重新回到天南海北,再下一次进行建设,那都换了一个建设团队了,不知道这些人看到他们这些“前辈”做过的先期论证研究,到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
因为前期的动荡,国内的水利工程师培养青黄不接,这一批工程师的普遍年纪都挺大,有的还是五十多岁后重新去国外进行培训的……十年之后这桩大事肯定不可能是他们来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