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83 第185节
“余则成都劳累了大半辈子了,让他告老还乡吧。我老师马识途搞了一辈子地下工作,现在不也天天靠写回忆录为生嘛。余则成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李小林把稿子第一时间带回给巴老看,说:“余则成最后活着的,成了个富商。余切说,余则成有千千万,潜伏仍在继续。”
巴老看完故事,却忍不住落泪。他把稿纸放在轮椅的小桌板上,仰面朝天闭上眼睛。
“爸爸,你怎么了?”李小林道。
巴老深吸一口气道:“这小说一开始是写给他老师马识途的。马识途一辈子没能和刘一清团聚,写了十篇百篇文章去回忆她也没什么用,在这本书中,至少马识途有了个归宿。我和马识途原先有过一些交际,他是很感性的人,看了之后恐怕会大哭一场。”
“在小说中,马识途和刘一清再一次相遇了。”
李小林才懂得余切的良苦用心。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这对师徒简直是文坛的佳话。
其实,原时空中,《潜伏》电视剧杀青时,每个人对结局都有自己的意见。饰演翠萍的女演员原本在送别余则成时痛哭流涕,情绪给得很足,后来却要求再拍一次平淡的。因为她认为,站在当时,翠萍并不能知道要天人永隔,还以为是一次普通的离别。翠萍没有理由过于伤心。
编剧同样对结局不满,剧本上原情节是余则成立刻被杀害,而翠萍作为失去联系的地下人员,并没有受到信任,赶来的士兵对她相当冷淡……故事走向了永远的黑深残结尾。
出钱的甲方,电视台也对结局不满,余则成不应该死亡,这会大大影响到收视率,剧组只好想办法圆回来……最后呈现出来的,是综合各方意见的结果。余则成死了,似乎没死,故事中明明没死,画面却给了黑白照暗示死亡。余则成最后的结局,处于一个说不清楚的混沌态。
现在余切大手一挥,全安排了。
听我的,余则成就是活着的!别瞎想!
此时已经是十月下旬,杂志社立刻安排下一期出版工作。同时,《潜伏》单行本也交由沪市文艺出版社出版,余切亲自操刀设计小说的封面——一个正在发射消息的电台,下面是拉开的抽屉,满是奖章,但其中并没有任何一个奖章有姓名。
一道阳光,将整个画面分割成阴阳两面,阳光的那一面是虚化的,啥也看不清,阴影的那一面黯淡却实在,有细小的摩斯电码。暗示余则成的双面人生。
如果有人把电码翻译出来,会得出一个很有趣的结果,这一串电码的意思是:“深海仍然在潜伏。”
对应了余则成假死,去往港地,伪装成商人的后半生——其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故事。
说不定这个华人富商,仍然在做地下党呢。
设计稿一出来,几乎所有人都叫好。李小林道:“没想到余切你还有这样的本事!鲁迅原先就喜欢设计自己小说的封面,现在你也走上了这一条路。只是这个设计图太复杂,不知道能不能印刷出来。”
余切道:“我们去试试看吧。”
小说交由出版社排版、设计,而后给印刷厂。沪市印刷厂有专门负责做封面的专家,一见到封面便道:“这封面设计的好,信息量很大。过去我们封面上的信息量很少,大多是几何线条来组成,不光是为了简洁美,也是为了控制印刷成本。这本小说,开辟了新风气。”
余切问:“那咱们印刷厂有能力印出来吗?”
“这有什么难的?我们早能做这些了。您知道西方那些人体画吗?还有美术学院用的教材,医生用的器官图——这都是我们来负责的。印出来纤毫毕现,比照出来还真实。”
新华印刷厂立下了军令状:“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这个封面设计得尤其好,价格也很贵。新华印刷厂给出的报价不低,于是,沪市文艺出版社来问余切:“是不是去掉咱这个封面,这一张精美的画抵得上十张纸。”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和《小鞋子》在日本出版时面临的情况很相似。上一次的结果证明,读者是完全可以支付这个成本的。
但那是日本的读者,他们有充足的资金用于购买小说。
大陆的读者能接受吗?
李小林说:“封面虽好,却和故事无关,而且要多花钱。我原先在沪市戏剧读书的时候,学生们大多不看书的封面,而是把故事内容抄来抄去到处分享,可见大众是不注重封面的。”
这可错得离谱了。
李小林毕竟是巴老的女儿,家里面藏书无数,反而没注意到普通人看书的细节。普通人看书,翻来翻去,恨不得把页码都背下来。
余切当场把原稿压在纸上,订在一起。他举起这本书道:“李小林,你完整的看过一部小说吗?你知道意犹未尽是怎么一回事吗?”
写出《潜伏》的余切,如今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收获》全靠《潜伏》起死回生,十多家出版社围着余切转悠……他一发问,李小林以为余切在责怪他。
李小林顿时傻眼了,支支吾吾,讲不出什么话。
余切并没有嘲讽李小林,而是很耐心道:“看小说是这样的:我们看完小说之后,意犹未尽,开始看小说的作者、小说的书名,用指腹摩挲外层的牛皮纸的做工,看看这本小说有没有写过序言或是后记……有个叫管谟业的作家,原先把《百年孤独》看了许多次,把我写的序也看了许多遍。”
余切越是说,所有人越是低下头。余切道:“当我们把小说全部看完之后,合上书,脑海里面回忆情节,睁开眼,就发现了这一本书的封面,上面浓缩了整本书的剧情!这还没完,如果有兴趣学摩斯电码的,再去破译上面的电码,就发现余则成未曾写出的后半生,也在那一句话中了。”
“买了这一本书,五年、十年后你再看,这都是能有新的细节的。”
所有人都被说服了。因为余切表明,这个单行本封面本身也是故事的一部分。漫画家张乐平(《三毛》作者)后来听说这件事情后,说:“余切要是画连环画,画漫画,肯定也是个好手!”
这是当然了!
“哐当!哐当!哐当!”
单行本和新一期《收获》同时印刷。余则成最后的结局飘落在印刷厂的石墨中,从工人们的口中传出,口口相传,整个沪市都知道,深海同志仍然在潜伏,余则成做了个大富商。
“——《潜伏》都写完啦!”
消息也飞过了江畔,传到了普东的沪市制片厂宿舍。
“对!我今天出差,制片厂里面说的都是这件事情。”宫雪对妹妹宫莹道。
宫莹问:“这小说是不是马上要拍成电影了?”
“拍不成!”宫雪摇头,“哪里有钱拍成电视剧,就算是电影,也要拍摄好多部,我们厂都要拍垮!”
“那小说难道就这样了?没有编排成话剧,没有出小人书,没有……没有……”
宫莹一连罗列了许多个没有。
宫雪道:“当然有了。我听说,央台广播已经接下了这个工作,请来了赵中祥和卢晶——就是新闻里面那两个男女主持来录制,将来还要拿去到前线播放,鼓舞战士们。京城人艺也在琢磨如何来改编,就等余切回首都……这部小说广受欢迎,好几个出版社都要来发行,连俄文版、日本版也不放过!”
央台?京城?
央台的地址可不在沪市啊,那是国字头的天字第一号媒体。宫莹忽然想到,既然小说已经告一段落,余切岂不是要回首都了吗?
这个人在小小的制片厂宿舍里面,呆了两个月,期间让姐妹俩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踏破铁门”。沪市本地的文艺名流,排着队来找余切搭话,来自全国各地和海外的信件,需要用承得住重的两个大帆布袋,装满了,送到门口来。
光是寄信用的邮票,就已经能攒出多少套纪念册。
朝鲜送来的红酒、《十月》杂志社发的大哥大……都是她们能看到的。在这期间,还有很多余切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礼物,读者送他的粮票,都被余切拿去捐了。
如今余切要离开了,宫莹忽然感到特别失落。她说:“我本来是因为你,才对余切这个人另眼相看。他来这之后,我天天给他跑腿、做饭,有时候还洗衣服,那个古孜丽努尔还跟我抢这个活儿,但是知道他要走了,我才觉得他确实不一样。”
宫莹拿出导演杨婕写给她的回信道:“这个女导演也是余切的书迷,现在简直遇不到一个没看过余切书的。”
又拿出地图,那上面早已经插满牙签,在地图之外的岛屿,姐妹俩也做了记录。宫雪一看也惆怅了:“那个张鉄林跑去英国去了,说是流言蜚语让他承受不了……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定有一天,英国人也看余切的小说,张鉄林又躲去哪里呢?躲去南极洲吗?”
宫莹说:“有个地方,还有一个地方,是我们还没有想起来的。”
“什么地方?”
伴随着一根洁白的食指在地图上游走,姐妹俩都看到了同一处:那是一片形同芭蕉叶的小岛。
宫雪叹道:“这可不容易啊。”
这番对话发生没几天,余切就收到一封信件。来自于“长城”科考站。这个科考站是中国在南极建立的第一个科考站,当时只要男同志不要女同志,而且严格控制体重——如果体重低于一百斤,会被狂风吹走。
撒一泡尿,尿刚一出来,就凝结成了冰柱;冻得哭鼻子也很危险,眼泪还在眼眶中,就会凝结成冰柱粘在睫毛上。
信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十月是新中国成立的日子,我们都知道!对俄国人来讲,是他们阿芙乐尔号向冬宫开炮的日子!对企鹅来讲,是它们产卵的日子,这边有一种叫阿德利企鹅的企鹅,通常会在十月份开始产卵,开始族群下一代的传承。余老师,这里是长城站,位于南纬62°13′,我们经历了小半年的极夜,没有一丝光亮,只有这种叫阿德利企鹅与我们相伴,它们也在潜伏。”
“还有你写过的《潜伏》小说,它将通过余则成所使用的无线电台技术传到我们这里来,实在是大好消息。虽然已经过去小半个世纪,我们像余则成一样守在电台前倾听,和风雪做斗争。”
第268章 沪市纸贵
原来,这一小说已经从沪市传到了西沙,又传到了美国,最终抵达南极洲,这个人类最后登陆的大洲。
八十年代,全南极洲一共只有135名永久居民和一千多位流动居民,具体人口的多少取决于天气和季节。
去年,余切拿到芥川奖的同时,中国也在南极洲的乔治岛举办了“长城站”的奠基典礼,科考站一共只有38名队员,但正因为这三十八名队员,使得余切的小说到达人类有文明的任何地区。再整个大喇叭,就连企鹅和企鹅生的蛋,也能听听余切写过的故事。
实在是值得庆祝!
余切看完信后相当激动。马上就要写一封信回过去,他叫来跑腿的宫莹:“你去取一根针,一个酒精灯来。”
宫莹说:“你要干什么?”
余切把这封信拿去给宫莹看,她三两下看完,立刻就明白了:“你又要摁血手印。余切,你的血真多,上次碰到西沙的信,你也是这么做的。”
“你懂什么,这是浪漫!”余切道。
没过多久,三个女的全来看热闹,余切需要的东西也被她们拿来。酒精灯里面塞了棉条,酒精到了容器的三分之一,点燃后顿时绽放出一股红蓝相间的火,还有奇怪的酒臭味儿,是臭的,又有那么一点香。
怪不得老毛子缺酒喝了,用酒精勾兑白水,这么一闻,也不是不能拿来当口粮酒。
“是新的针吗?”余切问。
“新的。我专门去店里面买来的,放在盒子里面,盒子又放在柜子里面,从来没有打开过。”宫莹老实道。
这年头因条件限制,有时不太照顾得到卫生。尽管政府已经三令五申,许多乡镇地区的保健院,还是把一根注射针头用了后又用——如果碰上了个有病毒的,后面的人全倒霉了。
余切拿针头浸在高度酒精里面消毒,然后在酒精灯上反复烤,烧得通红了,等针头稍微冷一点,再猛地往自己大拇指那一戳,“chua!”顿时冒出一滴鲜血,他捏着手指头把小血珠生生攒出一滴大的,就在回信里边儿摁上手印。
鲜红的手印摁在白纸上,简直是触目惊心,之后,余切才开始写回信。
戳破的手指头是左手,写信的却是右手。宫雪找来手绢给余切的大拇指包着,一边望着余切的手指头,觉得有些搞笑,一边又叹道:“回一封信,就戳一次手指头,多少个手指头也不经你戳的。”
宫莹重重点头。古孜丽努尔却不是这么认为,她托着腮,看得很入神,反而说:“余老师挺豪迈。”
“你们疆省的女同志,最喜欢豪迈是吧?”宫莹意有所指。
“当然了,谁不喜欢。”古孜丽努尔毫不掩饰。
“余切,余切!和你说话呢。”宫莹道。
余切白了她一眼,挥手:“行了,写信呢,宫莹同志,别妨碍一个作家的工作。”
他扬起信件:“这儿有三十八位经历了极夜的科考队员,除了企鹅,我就是他们最信任的同志。南半球的春天已经到来,是时候迎接阳光了。”
宫莹咬牙哼了声,没有再和余切说话了。也不愿意走,就坐在余切的床头,这么看到了傍晚,另两位也是。
信写完之后,宫雪问:“余切,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可能是后天。”
余切慢条斯理把信折好,用酒精灯盖灭了火。没了这个酒精灯提供的光源,顿时头顶上的白炽灯落在余切身上,把他影子投射成一条竖长的人影,桌子也是斜着的,影子都落在床边,到宫雪、宫莹这些人的手上、胳膊上,她们感觉自己的手指头也被灼痛了。
这一幕给几个演员很深的印象,很多年后都忘不掉。
沪市制片厂有一批要去南方边境慰问的名额——说是名额,其实是点兵点将、请那些有胆识,想上进的人过去。不知怎的,她们三个全都报名参加。厂长徐桑储感动坏了:“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你们受到余老师的熏陶,思想觉悟也提高了许多。”
余切真要离开了。他在沪市最后一个事情是参加沪市广播电视台的电话节目。沪市电视台是大陆最早两个全部播放彩色电视的电视台,另一家就是央台。“沪市电视台”这五个字,是乔公来提名的,这家电视台拥有国内第一档新闻深度报道节目、第一个介绍国际时事的专栏节目、第一条英文新闻等……
曾经的沪市台,那真是十分辉煌的。
来电视台干什么呢?
代表沪市市民,给长城站送去祝福。《潜伏》现在成为专门回答“信仰”的小说,余则成是坚持信仰的化身,全国各地都有“余则成”精神。以后这种为了“余则成”写来的信件不会少。
因此,余切收到的那封信并不是孤立来的,只是其中一个代表。科考队员还寄来了南极洲发现的化石、探险家用过的器具等等,向全国人民展示他们过去半年的成果。
在电视台的安排下,余切跟科考队员打上了电话,就问了俩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