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83 第189节
这一幕太震撼了。简直是当代的凿壁偷光。
记者问:“你家里人呢?”
“都去南方打工去了。”
“现在是上课的时候,你怎么不去上学?”
小娃娃顿时就不说话了,脸上浮现出很害怕的表情,记者再三询问,小娃娃道:
“我从学校借了一本书来看,学校里面大家都要来抢它,我抢不过别人,就把故事看完了再去上学。”
记者把那本书拿过来,原来是一本薄薄的《小鞋子》。小娃娃的身边,还有一本语文书,他不去翻语文书,却偏要看故事书。
这个小孩说:“故事书比语文书有趣儿多了!”
记者一翻语文书,发现里面都是些理论内容,心里想,怪不得小孩宁可去看小说。
当时的教材用的是82版,这一版修订于改开后,与前面相比突破不大,语文教材中,还有许多阶级理论性质的东西,对于小孩来说十分晦涩难懂。
而后,记者们又去另一个地方走访。这个地方是老区,经济发展稍微好一些,半个世纪前,当地二十万群众,直接或间接参与战争并牺牲掉的青壮年,就有十万人之多。到现在,这里仍然是知名的拥军乡。
他们找到一户老农,这户老农有三个孩子,两个参军去了南方,还有一个特别小的在当地读书。
在前线的大儿子特别喜欢看小说,经常要寄信回来,心里面夹杂着自己的阅读心得,他这几年经常提到一个名叫“余切”的作家。今年国庆,部队宣布要对人数进行调整,也就是要让一部分人回归社会。这个去前线冲锋陷阵过的战士并不畏惧继续作战,也不担心转业后没着落,反而对以后不在前线,因此没有免费的烟抽了,没有小说看了很难过。
学校里面,老师也谈论到余切的小说,因此,老农就让还在读书的小儿子,把听到的“余切故事”背下来给他听。
小儿子才几岁大,好多故事都记不清楚。记者在这听了一阵子,发觉小孩子背诵得东倒西歪,缺少许多关键情节。
比如,余则成明明是个军统嫡系,后面变成了保密局的人,余则成靠军统和中统之间的内斗,果党内部的派系之争……巧妙的把自己摘出去,成了个不粘锅。
小孩儿却不知道这些东西,只说这是个敌人特务。把小说里面步步为营的人事斗争,变成了主角光环的冒险小说。
真是把小说的精华都省去了呀!
这小说为何在宝岛也受欢迎,不就因为写得真嘛!
《光明报》中有位记者是羊城人,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潜伏》系列小说和《新现实》系列,沪市文艺版本的一出来,羊城隔了一周多就上市了。这个记者便把最新的《潜伏》讲给老农听……这一讲直接花了快一整天,讲到天昏地暗,月上梢头。
从余则成这个果党特务开始讲起,到余则成和左蓝再次相遇,发觉这个中央大学的女学生,竟然是个地下党……
老农听得眉飞色舞,特地要找当地的土烟来抽,一边抽一边迷醉道: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故事,怪不得我儿子呆在那不愿意回来!我也不愿意回来!前线天天都有这种小说来看,还有免费的烟、酒,真是赛神仙!”
记者送了这一家人一套全新的《潜伏》,老农竟高兴得落泪。
《光明报》最后去的地方,是当地某贫困村的政府大楼。在这里,他们见识到一种专门给人讲故事的“读报员”,读报员在乡村很受追捧,一般是乡村教师、赤脚医生、大队会计之类的基层知识分子来担任。因为彼时很多人不识字,政府的方针政策需要这些读报员来传达。
读报员还担当故事王的重担,时下流行的小说,都会进入到读报员的嘴里面。当时,各级别政府和事业单位有订购文学杂志的习惯,然而这上面的故事,许多人却没办法看,也没办法借过去借过来,一个村只有一个行政单位,一本杂志,村里面却至少有数千人,书里面的内容只好通过读报员靠肉嗓子来讲。
在这就不仅仅是余切的小说受欢迎了,几乎所有小说都受欢迎。屈铁宁前两年写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阿城写的《棋王》通通极受欢迎。读报员讲得口水都干了,也不好停下来,因为底下正有一群人眼巴巴盯着他讲下去。
记者去采访“读报员”:“辛不辛苦?”
读报员道:“虽然辛苦,但是很有成就感。我现在讲这些,比讲大政方针讲得还要多一些。而且我说个实在话,许多群众不关心国际大事怎么样了,到我这里来专程是听小说来的。”
记者又问:“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去反映的?”
一位中学教师道:“我们这里小说都被翻烂了,说烂了,我希望政府能多发一些小说,甚至请一些人来专门讲小说。”
《光明报》的考察团把事情写成一份报告:《精神食粮供给迫在眉睫》,文章一经发出,立刻引起社会的重视。
上面作出批示:要关心群众的精神食粮,物质和精神需两头走。
余切所在的文坛立刻在年末开大会,《文艺报》、《京城文艺》等理论杂志纷纷发文。各家都站出来宣扬自己的主张,余切因本年度成绩最为斐然,被选定来给大家做报告。
会议就在燕京师范大学的大礼堂举行,余切稍微做了几天准备。
这个“精神食粮”的提倡,原时空也发生过,但是没有这么早。本来它发生的时间大概在九十年代初,主要是针对电影制片厂粗制滥造的cult片,其影响也局限在电影圈,没想到现在竟然提前吹到了文坛。
怎么会提前呢?
难道是哪个大佬看了小说,看了新闻之后有感而发,所以才有了这个提倡?
不知道贾平凸还敢不敢写《废都》……
几天后,余切在报告中讲道:“我们当前在物质条件上确实匮乏,《光明报》的发文,上面的号召,我们都很清楚,然而资源只有那么多,我们是不是要给人人都发一本文学期刊呢?”
他大声道:“这不现实。不仅如此,我们就连给每个大学生都发一本文学期刊,也不现实。我读的大学是燕京大学——全国最好的大学,我们学校里面,尚且有很多人买不起一份小说,而我们又看得十分快,一本不够,十本百本也不能足够。”
忽然,余切想到,明年就要成立教材编委会,一批当代小说被选进了新教材中。余切想来想去,就把目标瞄向了教科书:
“任何一个国家的崛起,首先是在教育上的成功;大人的世界我们一时很难有作为,比较现实的方案是主抓孩子的精神食粮,而重中之重是把语文教科书编好……”
“简而言之,语文教材不仅仅是一个扫盲的教材,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一个公共消费品,是一个了解世界的窗口。语文教材里面的课文,不仅仅学生要看,教师也要看,学生的父母也要看……贫困山区的学生要自己找小说来看,我想,为什么不让他们的教科书中,本来就有几篇当代美文。”
“几十年后,可能农村里面的孩子走到了城市,他们回想起自己曾经的教材,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教材里面有‘天安门’,有‘少年宫’,有‘纽约的时代大厦’……层出不穷的电子产品,奇怪的摩斯电码,还有天上的飞行器?俄国的契科夫、法国的福楼拜究竟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感到疑惑——这些东西距离他们当时的生活实在太远,还不如讲讲怎么割猪草,怎么割麦子,他们用了几十年才从教材中的‘少年宫’走到真实的少年宫,才在大城市的摩斯电码工具书里面知道,原来余则成还有一条情报发给他们,只是遗落了几十年……他们感到那些以前学过的东西没什么用。”
余切笑道:“但我们就是要提前几十年把这些编在教材里面,因为他们正是看了小说,对世界产生了好奇,才真正的从山村里面,走入到有少年宫的大城市里。这些东西,社会上许多人并不明白,但我们作为作家,是应当明白的。”
余切的话一讲完,全场立刻响起激烈的掌声。《光明报》派了记者来首都参会,见到这个场景,激动得发一篇文章《多一些故事,少一些理论》。
流沙河就坐在底下。他一边点头,一边把这一幕记下,准备介绍到宝岛去。
如今,余切在华人世界中,最后一块未能抵达的土地,也许就是这一片芭蕉叶。
流沙河觉得纳闷:余切显然是很有远见的人,为啥不愿去这个国际写作交流计划呢?
流沙河直接找到余切问:“你写小说,已经想到了几十年后的影响;上面说要重视精神食粮,你也立刻想到了从教科书着手,那你为什么不愿去国际写作交流计划?”
流沙河说起了余切曾经在蓉城时听到的一模一样的话。
“俄国文学、法国文学的辉煌都早已经是过去时,今天大众所不了解的是,世界上文学最为发达和活跃的地区,恰好是美国。这是世界上文学的最高舞台,诗人北岛在美国,燕大79级的文学黄金一代大部分在美国,宝岛、港地的优秀作家,也去了美国访问……美国就是这样的地位。”
这是真的,漂亮国是真正的文化强国。聂华令搞的那个写作交流,如果在漂亮国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有这种影响力。美国人财大气粗,书商的实力异常强大,可将任何一个一流作家推到世界巨星级别。
余切道:“我们全世界的中文作家当然应该来交流,但是场合不一定要限制在某一个地方。我直白的讲,我不喜欢聂华令那个场所。”
他又说:“只要宝岛作家发出邀请,我一定赴美参加,美国那么大,何必非要局限在爱荷华大学。”
流沙河特震惊:免费的津贴你不要,免费的飞机票你不要,爱荷华大学的镀金你不要……难道这些对你都不重要吗?
等等,好像余切确实不需要这些。
11月,也是在这个月,余切的《新现实》系列在日本上市。这一系列书原定于9月上市,因拜鬼风波暂缓了两个月,尽管如此,小说上市之后还是受到热捧。
岩波书库已经对如何收割日本文学青年已经手拿把攥,轻车熟路。
他们特地把余切塑造为一个“直面不公,敢于直言”的反对派形象。日本有一批人看了余切的小说,只要一碰到社会上有什么弊病,立刻就抬出余切:
“你看,余切早就在小说中写出来了!”
“如果我们能按照余先生的智慧去做事,怎么会把社会搞成这个样子!”
日本多位文学名家都写了评论稿。
井上靖称余切的书“写的是异国,其实对我们也有极大的用处。唐人的风貌在余先生的身上体现得很明白。”
日本文学的中流砥柱,村上村树推荐道:“拜读这些文章后,比起足球上的天赋差距,在文学上的差距更令我不甘。”
第273章 历史的数个瞬间(二)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评论发表得最晚,但最为重要。
这个将来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文豪,目前正担任《朝日新闻》“文艺时评”栏专栏作家,他长期关注中国大陆的文学发展情况,他评论道:
“倘若我们把文学分为古代、近代、现代和当代,那么在古代,中华文学将远远的超越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而在近代,日本率先完成明治维新,是东亚国家中最早与国际接轨的国家,这一期间其文学成就也较为瞩目,私以为大于中国。”
“现代以来,日本文学继续繁荣,以川端康成为代表的日本现代作家的创作,使日本文学依旧保持了较高水准,并深刻影响了此时的中国文坛。但是,中华文学大放异彩,逐渐繁荣,戏剧、散文、诗歌、小说都有杰出作家,恐怕不逊色于,甚至稍胜过日本文学。”
“那么,当代文学发展得怎么样?曾经这一问题是无需质疑的,中华的文学创作模式化、概念化,使得文学陷入到沉寂,然而这一现状在近年来却得到极大的反转,从余切等作家的日译版小说来看,已经潜藏着破坏旧文体的力量。”
大江健三郎道:“余切的文章善于观察各阶层的人物之于时代的变迁,他的创作凝重而语言却不失诙谐,文字颇有画面感,无论在任何国家,都具备极佳的可读性——他是中华的破坏龙,他手中掌控有尺规和度量器具,他向天空射箭,不知箭落何方,使其他人不得不按照他留下的规范来行事。”
这一评价不可谓不高!大江健三郎把大陆文坛和日本文坛相提并论,这是当时的大陆作家不敢想象的。在日本,这一评价遭受到日本国内的批评,大众认为“还未看到余切之外的破坏力量”。
《人民文学》的总编王濛看到这个评价高兴道:“想不到日本人竟然这么看好我们的文坛,如今大陆的文学界真正进入到了盛世。”
他当然高兴了。王濛敏锐的嗅到了演变趋势,提前在《人民文学》上进行布局嘛。
余切看到大江健三郎的评价后也很吃惊,这老小子眼光很有先见性,怪不得他以后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
但搞笑的是,大江健三郎自己恰好是破坏这个评价的人本身。也是因为大江健三郎将来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
历史在这开了个小玩笑:八十年代大陆诞生的黄金一代作家,是传统文学式微之前的最后高峰,大有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之势,伤痕文、寻根文、新现实,先锋文学……层出不穷,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许多人认为这一时期已经超过同期的日本文学,然而,大陆始终吃亏的是有名家却少巨匠,没有一个特别出挑的;而日本方面,严肃文学有大江健三郎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通俗文学上有村上村树,他的小说在全世界各地都有读者。
这就造成一个巨大的遗憾:在由山峰和河水组成的文学殿堂中,河水的长度和广度可能已经超过了别人,却没有诞生出一眼可见的最高山峰,比拼起来自然十分的吃亏。
人类的一些领域常有这样的现象:总有个别逆天的,他一个人杵在那,把整个国家的水平都拔高了,任你其他人加起来也没办法比得过。
当月,另几桩大事发生。历时大半年,总计16名棋手参赛的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在京城落下帷幕。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中国围棋在最后阶段竟然反败为胜,决战局宣布聂伟平获胜那一瞬间,全场沸腾。
在此之前,中国围棋从来没有在任何团体赛事战胜过日本,实力差距巨大,是不争的事实。围棋协会内部定下的目标是“请出小林光一,就算及格;战胜小林光一,就算胜利”。
而日本人认为,比赛到小林光一前面的石田章就可以结束了。媒体因此大肆渲染:日本人故意贬低我们的围棋,简直是欺人太甚……然而围棋界自己却知道,日本这一安排是十分公道的。
前两年,擂台赛举办之前,内部有人哀叹道:“我们为什么要举办这一比赛?我们多半是要输的,到时候给全国人民丢脸!”
负责人因此找来聂伟平,因为只有他对日本棋手的胜率较高。聂伟平道:“我觉得可以试一下。”
然后这比赛就这么开始搞起来了。
现在这个擂台赛已经到尾声。数日前的11月20日,京城体育馆内,擂台赛决赛在中方主帅聂伟平和日方主帅藤泽秀行间进行。比赛原计划卖1200张门票,但由于热情的观众太多,临时加售300张。
余切也在场馆内,他就坐在最前面。只要一探头,就能看到拿着扇子的老聂。
“聂伟平,你已经得到日本乡下姑娘的祝福,她们为了你都叛国了!加油,干就完了!”余切道。
聂伟平特地来找余切握手:“我沾沾你的喜气。”
“你沾我的喜气干什么?”
“杀他们!”
聂伟平杀气腾腾。“你在足球场上进了六颗球,我只要赢三个人就行。”
聂伟平成了中方唯一剩下的独苗,他已经汗流浃背了。目前为止,这个围棋比赛的过程十分有戏剧性,前面是江铸久连着赢了擂台赛五把,直接请出“小林光一”,完成原先的既定目标。
然后,小林光一出来后,又把中方这边的围棋手通通挫败,只剩下老聂一个人。
老聂只剩下一个人,他面对的却是小林光一、加藤正夫这两大超一流棋手。说起来很像是“四大法王、紫白金青”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