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83 第190节
打完这两个人,之后还有个藤泽秀行,这人是日本的棋坛名宿,类似于天龙寺枯荣大师那种存在。是否厉害姑且不论,过不了前面两人,对他根本就衣角都摸不着。
这三人,在当时对阵中国选手就从未输过,当然也包括对阵聂伟平本人。三个日本人的名字在棋迷来说是如雷贯耳,真正的神级人物。
那感觉要打败日本,就像要杀上光明顶。先要破掉五行旗,接着冲过天地风雷四门,然后干掉五散人,后面还有四大法王,然后还有光明左右使………
所以聂伟平特地来找余切借势。因为干成这件事情的,只有余切一个人。
当时访日团甚至起了个负作用,反而给余切增加压力,最后他一个人安抚书迷,一个人做赛前分析,一个人走上领奖台。
现在才发觉,余切是干了件什么样的事情。
比赛开始前,聂伟平道:“我感觉这事儿就像是巴西人来和中国人打乒乓球,我们这里有江嘉良,有郭跃华,还有小将秦志戬……不知道一个巴西人要怎么赢。”
余切道:“只要你有一颗冠军的心,带上一个拍,背上一个包,怎么不能杀穿呢?”
聂伟平笑道:“我要是赢了,你要陪我去打桥牌,你让我赢几场,喜上加喜。”
“我们一言为定!老聂,我把牌都带来了!”
这个比赛全程被央台直播,全国人民都看到了聂伟平和余切窃窃私语,两人在聊什么。可惜这一时期的画质简陋,也没有个唇语专家,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央台请了围棋手王汝南和华以刚来做解说。两人是围棋手,对局势判断很敏感,对做节目并不了解,临场反应不好,容易跑题。
王汝南忍不住问:“余切在给聂伟平讲什么?”
如果余切在演播台,一定要说一句:我们在讲打桥牌。
可惜他并不在,华以刚因此道:“我们都知道余切去年拿到了日本的芥川文学奖,当时也是击败了全日本所有作家,他应该在向聂伟平传授成功的经验,请他务必要耐心等待时机。”
“是的,观众朋友们,藤泽秀行是日本的棋坛名宿,素有‘前五十手世界无敌’的名号,要下好这一盘棋,关键是在前五十局不能落后太多。日方之所以让藤泽秀行来压仓,也是因为他的心态十分稳重。在这一次擂台赛中,日方的平均年龄在三十岁到四十岁,而我方最大的聂伟平才三十二岁。”
华以刚随即道:“所以,我们是有机会的,藤泽秀行老先生如今年過花甲、病體初愈,他可能在下棋中有失误,这是无可避免的……我们的棋是一场快棋赛,快棋赛中,选手受到自身状态的影响较大,这是能抓的机会。”
王汝南补充道:“很多同志在关注这一场比赛。今天在现场中,在现场的就有领导鹏程、以及科学院院长方义,他约定在比赛结束后,送给聂伟平一幅国画,然而据我所知,在比赛开始前,方院长已经提前送给聂伟平那幅画,这是为了激励他!”
“文艺界的同志同样表达了关心。武侠小说家查良庸特地发来电报,预祝聂伟平旗开得胜。观众朋友们,聂伟平很喜欢看武侠小说,查良庸也很喜欢下棋,据说查良庸曾经试图找聂伟平拜师,但聂伟平并不愿接受……啊,我们看到,余切似乎还送给了聂伟平什么东西……”
镜头随即对准两人。在画面中,这是一副扑克牌。
王汝南楞道:“这是一副……扑克牌?有什么意义?”
另一个解说华以刚虽然是围棋手,却做过主持培训,当即控场道:“大概也是为了激励聂伟平,余切和聂伟平也是好朋友,他们一起在东京参加了当时日本文艺界和中国访日团举办的足球赛,余切在其中独进六球,几乎一个人决定了胜负。”
“大概是把好运提前交给他。我们知道,在扑克牌中,有一些牌面代表幸运。”
实际上,余切给了聂伟平四张A,这是一幅牌中的所有A。
在桥牌中,A是最大的。在叫牌阶段,A可以用来评估自己的牌力如何,在打牌阶段,A可以用来控制局势,夺取牌权——这个A的含义,和聂伟平、藤泽秀行之于围棋队的作用是类似的。
由于两人都打桥牌,余切给这四条A的含义很明白:你已集齐所有大牌,对面要被你予取予求。
聂伟平手都颤抖了,他满脸通红,却不敢收。“你不要提前给我庆功,我心态不好。”
“你还怕这个?科学院院长给你的国画,你不就提前收了。”余切说。
聂伟平道:“因为我虽然下棋,也画画写书法,却不在意它,自然就没有影响。我告诉你,比赛之前,我去和乔公打牌,他忽然为我举起庆功酒,我也婉拒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卧槽,老聂,你真有性格,领导的庆功酒你也婉拒……
聂伟平表露出一个桥牌佬的深深迷信:“因为我不怎么画画,但是我真的打桥牌。”
余切却忽然想起,根据后世的资料,对面的日本棋手藤泽秀行也是个赌鬼。此人号称“每年只赢四盘棋”,因为他只用赢四盘就能卫冕棋圣(挑战制),拿下2200万日元的奖金。然而,因为嗜赌如命,对赌马,赌赛车成瘾,还喜欢去找女招待陪酒,藤泽秀行经常迅速把奖金花个精光,常有债主在对局室外等着,棋一下完,立刻讨债。
由于中日两国之间的信息差,以及日方围棋协会有意维护行业形象,藤泽秀行这个很像毛利小五郎的赌鬼糟老头子,在国内却是扫地僧一样高人形象,风度翩翩,说话都是日本的俳句。
这简直是贻笑大方嘛!藤泽秀行这种烂赌鬼,也装起文化人来了。
桥牌这个游戏如今盛行于世,是全世界通用的社交游戏,藤泽秀行作为日本精英棋手的一员,一定玩桥牌的。
随后,聂伟平就走上擂台。
前面很不顺利,双方下了三个小时,一直到中午用餐封盘時,共弈49手,下得奇慢无比。聂伟平回去吃西瓜补充营养,不敢吃饭,害怕吃了饭之后犯困,藤泽秀行倒是状态特别轻松,不仅吃了饺子,还吃了两片哈密瓜,胃口很好,显得很精神。
下午两点多,聂伟平越来越紧张,他的供氧能力跟不上他的大脑运算,开始吸氧。聂伟平一边吸氧,一边下棋,藤泽秀行问他:“聂伟平,你感觉怎么样?”
聂伟平很惭愧:藤泽秀行大了他快三十岁,不仅不紧张,身体也十分扛得住。这波快棋变慢棋,不仅没有熬死老头,反而要熬死自己。
忽然,聂伟平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余切给他的四张A。
聂伟平问:“老先生,你打不打桥牌?”
“桥牌我当然打了,这又怎么样?”藤泽秀行回答的理所应当。
聂伟平缩在椅子上吸氧,忽然,有有一叠牌从他西装的兜里面滑落。聂伟平很抱歉,一张一张的捡起来。
藤泽秀行看着聂伟平那些翻开的牌,牌面正是A,赌鬼的本能促使他开始数了起来:
一、二、三……总共四张。桥牌中,四张A发生的概率为1/256,因概率极低,牌面极大,和足球一样,称之为“大四喜”。有这样的一个起手,几乎是很难输的。
藤泽秀行当时眼睛就瞪圆了,随后大失水准,后半盘的算路崩盘。历史上,这一比赛鏖战七个小时,最终藤泽秀行以1又3/4子之差敗北,情况十分焦灼,11月的燕京正是寒冬,聂伟平却急得脱掉了衣服。
这一天只用了三个半小时,也就是下午开始之后的半小时,藤泽秀行即投子认负。
第274章 港地的奇怪新闻
藤泽秀行的投子认负令在场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老赌鬼虽然年纪大,精力却十分旺盛,在日本国内,他曾在第三次患癌后鏖战13个小时,硬生生逼垮了更年轻的小林秀一:日本队选他来做保底,就是看重他这一份能力。
比赛从快棋下成了慢棋,对藤泽秀行来说,实际上也是他故意在掌控节奏。因为聂伟平也是个快棋手,老聂经常在五十手之后突发恶疾,心态崩了,从而把胜利拱手让人。
没想到这一次心态崩溃的却是藤泽秀行。
裁判当即宣布聂伟平获胜、整个京城体育馆停顿了几秒,随后陷入到欢乐的海洋,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余切激动得挥舞拳头道:“老聂,你真牛逼,我就知道你能行!三场比赛,三场胜利,真让你干成了!”
聂卫平胜利了!中国围棋胜利了!这一消息如同旋风,迅速传递到大江南北,在燕京的街道上,人们自发的走上街头,口中喊道“中国,加油!”大学的寝室也爆发出欢呼,学生们把能带的上的锅碗瓢盆都带上,敲锣打鼓,向遇见的每一个人宣布中国围棋胜利的消息!
当日气氛的最高潮出现在余切给藤泽秀行剃光头的场面上。
原来,在比赛之前,老赌鬼藤泽秀行为了给自己讨个彩头,和聂伟平打赌:如果你真的三战三捷,我就剃个光头;如果我胜利了,你也剃光头。
聂伟平是个不怕事儿大的人,当即道:“有什么不行的?剃光头就剃光头。”
这下藤泽秀行输掉比赛,他真的要剃光头了。此时的主持人周汝南后来是围棋协会的主席,他很有大局观,已经为日本的棋手找好理由:
“观众朋友们,我们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游戏要告诉大家,在比赛前,中日两方的选手,分别用自己的头发作为胜负的赌注。现在藤泽秀行已经输掉比赛,按理来说,他应该要剃掉自己的头发。”
“但这个赌注,在两国的胜负之间,已经显得不重要了。这是一场伟大的比赛,这是值得纪念的一晚,日本之前输掉比赛的选手,都已经提前乘飞机离开京城,在这里只剩下藤泽秀行一个人……也许在将来的有一天,我们就会看到藤泽秀行先生剃掉他的头发,这代表他以后会践行自己的诺言。”
藤泽秀行后来确实剃掉了自己的头发。
但余切就在这嘛,余切希望藤泽秀行现在就剃光头。
余切就像是那些守在赌场外,一旦藤泽秀行输掉比赛,就立刻来讨债的债主一样,藤泽秀行已经输了,他怎么会放藤泽秀行回去呢?
余切还会流利的日文,沟通没有阻碍,他当即到藤泽秀行和聂伟平之间道:“我听说你们有个剃光头的赌约?”
“是……是有这么一个……”聂伟平摸后脑勺,很有点不好意思。
——人家是日本的棋圣,哪里能这么羞辱别人。第一届比赛你赢了之后,就这么上嘴脸,以后还要不要办擂台赛了。
藤泽秀行的思路却异于常人,他忽然两眼放光望着余切道:
“我感到十分沮丧,今天我是日本围棋界的罪人,但我也有作为赌徒的基本操守,认赌服输。”藤泽秀行竟然越说越高兴:“我们日本人在犯下大错,无法弥补时,就用剖腹来表达自己的歉意,此时需要找一个有道德,有节操的君子执行这一仪式。”
聂伟平越听越吃惊:下个棋而已,怎么还谈到了剖腹?
藤泽秀行道:“今天我们已经不是野蛮的年代,但如果要我剃头的话,我希望余先生能帮我执行这个仪式……”
聂伟平惊呆了:卧槽,哥们,你来真的。
藤泽秀行:“有余先生这样的文豪来帮我剃头,让我去掉烦恼丝,这又何尝不是一件雅事呢?”
余切可不会客气,说干就干。
在场的领导原打算劝阻一下,看到执行人是余切之后,只好道:“让他去做吧。余切不是下围棋的,也不算特别的羞辱这个日本人。”
于是,在全场一千五百名观众的注目下,余切操起理发刀,抹上理发膏,沿着藤泽秀行的额头处就是一刀!一撮头发,当时就掉下来!随后又是仔仔细细、干干净净的推刀,三两下之后,藤泽秀行便只剩下一半头发了。
而后换到藤泽秀行的另外一边,如法炮制。藤泽秀行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涨得发痛,而理发刀却是冰冰凉的,他忍不住闭着眼睛叹道:“开肠破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并不是君子来执行这一件事情。”
不知道是满足了,还是为自己的失败而懊悔,藤泽秀行落下一行清泪。
日本《朝日新闻》的记者拍下这一张照片:场馆里,无数观众正在欢呼;年轻的文豪笑嘻嘻拿着理发刀;日本的老棋手落下泪。
咔擦!
这一幕震撼了许多人。作家管谟业后来从报纸上看到这个场景,成了他某部作品《檀香刑》的灵感来源。
余切心里叹道:这老小子!真特么扯!真会搞新闻!
其实,藤泽秀行此时因为患癌,为了做化疗,本来就要剃光头发。他以为自己的时日无多,正要用这种方式,让世人记住他。
只是没想到,这个老家伙挺能活的,还有三十多年的寿命——后来聂伟平出轨,他老婆跑到日本去投奔亲戚,一开始没钱生活,也没个住处,恰恰是藤泽秀行到处托人给聂伟平前妻安的家。
说时迟,那时快,待藤泽秀行坐直了时,他已经彻底成了个光头。
余切拿来干净的毛巾,在热水盆中浸水,扭得半干,搭在藤泽秀行的脑袋上给他一顿怼,弄干净了。
藤泽秀行迷茫的望着余切;聂伟平也有点呆逼:真就给日本棋圣剃光头了?这事儿不应该在私底下偷摸摸的弄吗?
余切拍了拍藤泽秀行的光脑袋:“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藤泽秀行道。
“怕什么,没了头发,你明天又去下棋,赌钱去,日子总是要这么过的。”余切说。
藤泽秀行悲从中起,不知道是感慨自己患癌后时日无多,还是被余切的话打动了,这个老头竟然靠在余切身上大哭。
那真是哇哇大哭啊!
藤泽秀行这一辈子相当抽象,他年少成名,在棋道的崛起速度并不逊色于余切。
中年后棋艺反而不如从前,而且他自己觉得,棋道已经走到了自己能力的极限。于是开始酗酒、寻欢作乐,到处欠债,搞出一堆私生子养不起,反而要让自己的原配来抚养。藤泽秀行比赛的时候,身边常常跟着一大堆“欠债军团”,他一赢得比赛,奖金立刻被债主瓜分,他则苦苦哀求,希望债主留给他一些钱,不要全部拿走……但他一拿到哪怕一丁点的钱,就会拿去喝酒和找女招待。
日子过成这个逼样,藤泽秀行却很关照中国大陆的围棋发展。从81年开始,藤泽秀行自费组织一大批日本棋手来大陆交流访问,以大陆当时的经济条件来说,他也不可能因此赚到什么钱。聂伟平之所以能涨棋,也和藤泽秀行的帮助有些关系。
真是让人一声叹息。
在哭声中,藤泽秀行这个老头说:“余先生,你的话让我感受到了天道。”
余切拍了拍这个老头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观众能知道啥呢?只能觉得,这个日本棋圣,不仅输了棋,风采上也彻底被折服……这无言的震撼一幕,顿时促使更大的一轮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