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241节
“元敬兄,听闻你受张江陵连累罢官,心中好生惭愧。当年若是不给你出主意结交权臣,你也不会罢官戴罪。”
戚继光笑道:“文长兄何须自责。主意是你出的,事情是俺做的,当时俺因为结交权门,也的确做成了大事。”
“至于连累罢官,那不是文长兄的错,也不是俺的错。”
“当年若非文长兄指点,俺想做事也难。若能做成事,做官做人又何须在意。”
“人情到老方知味,世态无端尚有天。”
“自古做事,哪有不挨骂的。”
“那些人骂俺是走狗,俺就是大明的走狗。他们想当走狗,却还不可得。”
戚继光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天下人说他谄媚权贵,说他奴颜媚骨又如何?夏虫不可以语冰。
求仁得仁,何悔之有?
徐渭摇头道:“北虏未平,女真渐起,日本一统,缅甸桀骜,洋夷叵测,乱民将起…元敬,即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朝廷也远未到鸟尽兔死的地步,怎么就能罢黜你?”
“无罪而废功臣。非得等到国难,才能思良将么?可见真是君昏于上,臣劣于下。如此朝廷,大明危矣。”
徐渭此言,固然出于至诚,很为戚继光抱不平。但也存着挑拨戚继光和朝廷的意思。
元敬忠于朝廷,公忠体国。应该让他知道,这个朝廷主昏臣暗,已经不值得他效忠。
戚继光喝了一碗花雕,也摇头道:
“俺罢官倒也无所谓,毕竟也算做到头了。可是文长兄你,明明有辅弼之才,却偏偏不能中举,终生不能入仕!”
“文长兄有功于国,却毫无封赏。朝廷对不起你这个绍兴师爷啊。”
“由此可见世道不公。大明危不危,你我平民百姓,也无可奈何。”
两人谈起对方遭受的不公,都是深感不平。
徐渭在他人面前狂悖无礼。可在他青睐之人面前,却又不同了。
无论是朱寅和戚继光,和徐渭相处时都感受不到他的那种狂傲,反而如沐春风。
可惜能让他青睐之人实在太少。绝大多数人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直到此时,戚继光才想起来问道:“文长兄怎么会结识稚虎?”
徐渭将认识朱寅的事情说了一遍,也笑问道:“你怎么成了稚虎义父?你这是晚年得子啊。”
“哈哈哈!晚来得子…”戚继光闻言大笑,他自也知道徐渭好发戏语。
“文长兄,俺没想到,你还能和稚虎这个孩子成为忘年之交。你还真是奇人自有非常之举。”
“想当年,公卿王侯折节相交,你都冷眼相对,为何对一介稚子青眼有加?”
他知道徐渭是嵇康的性子,青眼聊因美酒横。看不上你,你就算位高权重、富贵逼人,他在你面前也是个狂生。
看得上你,你就算是花街柳巷中的女校书,田间地头的庄稼汉,他也能平等相待。
所以,戚继光很高兴徐渭对义子另眼相看。
徐渭眼睛生在头顶上,而且向来善于识人。他和稚虎结为忘年之交,足见稚虎的不同凡响。
徐渭眼波一闪,放下酒碗说道:
“元敬,吾年过六旬,看尽苍生,也不打妄语。稚虎实乃天生贤才。千古神童,莫能先也!”
“你这螟蛉之子,钟灵毓秀夙慧天成,头角峥嵘乳虎食牛,将来不可限量!”
戚继光闻言虽然高兴,也很认同,可还是谦虚的说道:
“文长,你实在太抬爱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稚虎不过尔尔,辽东豕、麒麟楦之流是也。何足道哉?”
“哈哈!”徐渭大笑,“元敬,你又何必过谦?若稚虎都是辽东豕,那我徐文长也是蠢猪呆鹅了。”
“你且看吧,稚虎可成大事!你将来功业,身后令名,或许会因稚虎,圆满无憾啊。”
戚继光神色微讶,目光烁烁的盯着徐渭,“文长兄莫非已有醉意?何乃戏言也。”
徐渭飒然一笑,给自己倒满酒,“吾向来海量。几杯平原督邮,半壶青州从事,何醉之有?”
戚继光含笑不语。他知道徐渭善于识人,更知道徐渭胆子很大。
但是以稚虎的聪明,想必也知道徐渭的为人了。
今日,他让稚虎陪同自己去祭祀孝陵,其实是用意试探。虽然他没有试探出什么,却隐隐觉得,稚虎可能是宗室。
如果稚虎真是宗室…
戚继光心底浮起一个念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想压制这个念头,却发现这个念头越发顽固。
唉,可能是自己对朝廷太失望了,才心生妄念。
戚元敬啊戚元敬,你世食明禄,大明忠臣,怎能有此妄念?
徐渭人老成精,他察言观色,知道这个话题暂时不能再继续,就语气一转的说道:
“元敬可还记得当年的万松岭雅集么?”
戚继光点头,“怎么不记得?那年万松岭雅集,他们嫌弃俺是武将,认为俺是粗鄙武夫。”
“胡应鳞讽刺吾乃武夫,有何资格参加诗会。后来,还有人不嫌事大,借此事写了一出剧本《戚总兵败走万松岭》。不知道的,还以为戚某真在战场上打了败仗。”
“武夫?”徐渭一脸不平,“你的诗词文章,很多进士老爷都写不出来,却有脸讥讽你是粗鄙武夫。”
“你道为何?因为你当年威震天下,风头极盛,很多少年都心慕武功,武人声望因你而涨。”
“所以那一次,是江南士人故意为之,借机让你难堪,压制武人声望。”
即便徐渭在诗词文章上是大家,他也欣赏戚继光的诗文。说戚继光是“粗鄙武夫”,纯属胡说八道。
戚继光点头道:“其中内幕,吾当年就一清二楚。胡应鳞年少气盛,他是被王世贞当枪使。此事,就是王世贞策划。”
“唉,说起来吾与元美(王世贞)本是多年好友,谁知后来貌合神离,渐行渐远渐无书。”
“吾却是明白,他以文坛领袖自矜,必须要对武人做出姿态,压制武将声势,或许出于无奈,可此举仍然让吾心寒呐。”
徐渭抚须微笑:“你心寒的不是他不讲交情,而是他身为文坛领袖,海内众望,却因私心而抑制武人,已失公道。”
戚继光叹息一声,“知我者文长兄也!吾心寒者正在此处。吾寻思,元美这等道德君子尚且私心自用,那么满朝衮衮诸公,又怎能免俗?”
“朝政在他们手里,天下又岂能长治久安?内忧外患也就难以避免了。”
“罢了。文长兄,你我阔别多年,原以为此生难见。今日相逢,不要说这些了。来,今日不醉不休。”
徐文长笑道:“万壑千山到此宽,边城极目到长安。元敬,这可是你自己的诗啊。今日,便到此宽了。”
戚继光大笑,“好!万壑千山到此宽!今日,咱们就到此宽了!”
………
两个老头在暖庐喝酒叙旧,朱寅等人也没有闲着。
他一回来,仅仅歇了半个时辰,就带着宁采薇姐妹进城拜年。
给田义、沈一贯拜年。
宁氏见到宁采薇,忍不住好一阵数落。等见到粉团子一般的宁清尘,心都快化了。她又把大的抛在脑后,只顾小的。
田义此时还不知道吕宋之变,但没有洋人再闹事,他这个年也过的很好。
朱寅去给沈一贯拜年,少不得又交上四书破题的作业,得到的反馈是:“果进益了”。
第二天,又到了庄廷谏家里拜年。又被那庄姝话里话外的暗示一番,还拿宁采薇的大脚打趣,说她:“跑得快极了”。
庄廷谏却是很忙,因为按制,正月初三衙门就要开印(上班)。
庄姝还约朱寅参加元宵灯会。
万历三十六年前,大明春节只放假三天。元宵节却要放十天假,从十一放到二十。
所以,一年之中热闹的其实是元宵。
可是朱寅拒绝了。
还真不是找理由拒绝,而是沈一贯已经严令,元宵节不许游玩,只许破题。
腊月二十一元宵节结束,他要检查功课,需要破题五百次!
破题五百次啊。这意味着节日之中,朱寅每天起码要五个时辰用来破题!从早破到晚。
哪有时间游玩?
让朱寅意外的是,庄姝知道这个理由,不但毫不见怪,反而十分体谅,甚至说就应该刻苦用功,不该游玩。
还自责是她自己想的差了,差点打搅朱寅钻营八股。
搞得朱寅哭笑不得。
这个庄姝,还真不是一般的女子啊。
第三日,朱寅去了国子监,发现宣社果然新加入了七八个社员,已经快二十人了。
可是王瑞芳的菊社,人数却突破了四百,成为南雍第一大社,声势一时无两。
而王瑞芳自己,已经升入中级班。
这一日,朱寅等人也离开了初级班,升入中级班,进入更高一级的修道堂。
而王瑞芳也在修道堂。两人仍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还是冤家路窄啊。
两人的龃龉和仇怨,偌大的南雍人尽皆知。都看着今年乡试,谁才是真正的神童。
王瑞文看朱寅的眼神,带着一丝傲慢的怜悯。
似乎胜券在握。
可是他哪里知道,早在去年,朱寅就开始在他身边布置眼线?
他的书童,以及青楼里的相好,都被朱寅派人抓住把柄,并一一买通。
他的计划,在朱寅那里已经不是秘密。
所以,当他用怜悯的目光俯视朱寅时,朱寅不动声色,反而更加低调。
作为一个特工,不到必要是不能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