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252节
可她也只能心里鄙夷,面上却还要强颜欢笑。
实际上,这些女子都是强颜欢笑。
她们固然是风尘女子,可也不是没有尊严,她们又不是那些下等窑子的窑姐,可以随意作践。
这些少年吃相如此难看,一点也不斯文,实在令她们心生屈辱。
就是柳春院的鸨母也看不过眼了。
她派出一个老成的女校书,也是曾经的红倌人,名叫荷娘的女子出来陪笑道:
“各位姐夫,她们都是新来的瘦马,还没开幞呢,小姑娘面皮薄的很。以妾身的意思,还是将来办了喜酒,再入洞房梳笼的好…”
“或者,姐夫们改天如何?今日端午,实在不便呐。”
青楼之中,客人被尊称为姐夫。
王瑞芳笑道:“那就梳笼便是!我等有的是银子!”
转头看着王术,“记在菊社公账上罢!”
嗯,照例还是公款。
荷娘闻言,不禁有点为难,“各位姐夫,这些妹妹都是新来的,还需调教一番,不如今日让妾身等人服侍…”
“滚出去!”王瑞芳怒道,“以为小爷之前宠你,你就蹬鼻子上脸了?小爷如今就是爱雏!不爱你们这些红倌人白倌人!”
荷娘之前正是王瑞芳在青楼里的相好,还是被王瑞芳梳笼开幞的,曾经也“恩爱”过。没想到王瑞芳说翻脸就翻脸。
但她也不气恼,笑道:“妾身这就滚,王家姐夫不要气坏了身子。”
嗯,之前还是昵称王郎、菊郎,如今就和其他女校书一样,直接称呼姐夫了。
荷娘说完也不再啰嗦,不着痕迹的给了王瑞芳一道阴冷的眼风,就退了出去。
然而她刚出门,迎面就进来几个客人。为首的是个年近四旬的儒雅男子,身后是几个随从一般的人。
这荷娘虽然才十七岁,却见惯了南京城里的各种人物,可谓阅人无数。她一眼就看出,此人不但是官员,而且来头不小。
“这位相公,可是有相熟的姐妹么?”她不知此人脾性,不敢贸然称其为姐夫。
对方则是问道:“你们柳春院,可有几个南雍士子啊?”
荷娘一怔,随即点点头,“有是有,这位相公…”
话没说完,却见对方已经昂然直入。她不敢阻拦,赶紧跟了上去。
那中年文士带人进入香气氤氲的花厅,果然看到里面乌烟瘴气,不堪入目。
王瑞芳等人见到一个男子进入,不禁有人怒道:
“这个厅子是我们包了!怎么放别人进来!老鸨…”
可是王瑞芳却觉得此人眼熟,似乎不久前还在家里见过,可能是来拜会祖父的客人。
“尔等可都是南雍士子么?”中年文书冷然问道,目光冷电般在众人身上逡巡。
“正是。”董释的酒顿时醒了一般,“敢问尊驾…”
“八月就要乡试大比!”那中年文士喝道,“尔等却端午之日在此放荡形骸,纵情声色!如此行为不检,实属丧心病狂!”
“难道不知本月就要科试么!瞧瞧你们这衣冠不整的模样!体统何在!”
王瑞芳身子一颤,忽然就想起此人是谁了。
新任的应天巡按,乔碧星!
应天巡按御史,权势极大,巡查南直隶长江以南地区十二个州府的吏治、刑狱、民政、治安、文教…几乎什么都管。
应天巡按代天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和应天巡抚并称抚按,权势在三司之上。
更让王瑞芳毛骨悚然的是,据说这位乔道长是个认真严厉的人,这山西老西儿为人很是方正,难以通融。
见过乔碧星的王术也反应过来了。
“道长!”
“行部!”
两人慌忙不迭的爬起来,大礼参拜,因为惊慌失措,酒水就散了一地。
“道长恕罪!学生有错…”
“行部老爷恕罪,再也不敢了…”
徐晋元、董释等人也唬的脸色苍白,一个个鹌鹑一般的赔罪,口称“道长”或“行部”。
学生们最怕的官员,就是两御史。
一是尊称大宗师的提学御史(学政),二就是可以监察文教科考的巡按御史。
对王瑞芳等人来说,最让他们发怵的人,就是大宗师柯挺和巡按乔碧星。
可巧今日就遇到一位!
可是,乔道长怎么知道自己等人在此逍遥?是谁出卖了自己等人?告密者真是卑鄙小人!
此时的乔碧星也很是恼火。
他是今年三月才出任应天巡按,刚到南京就去苏、松、常三府巡察,四月又去徽州府、宁国府。
这次从广德州回南京,路过南京南郊,遇到了朱寅举行的射柳之会,得知居然有南雍士子,大比之年的端午还在秦淮鬼混。
按制,学生本就不该混迹花街柳巷,更别说还是端午毒日,邻近大考了。
这是学风堕落!
那群扬州瘦马,也赶紧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个个瑟瑟发抖。
乔碧星对她们说道:“你们别怕,没你们的事,下去吧。”
“是!”清倌人赶紧倒退着出去,只剩下菊社“九大佬”和乔碧星。
荷娘也行个万福,盈盈退出,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呵呵,王瑞芳这个寡情薄意、喜新厌旧的小东西,今天要倒霉了。
此事要报告给大家庭了,家主很快就会知道消息。
自从成为大家庭的家人,刺探王瑞芳的事情,她就感觉自己有了真正的归属和依靠。
家主让兄弟(康熙)告诉自己,就算王瑞芳不再宠爱自己,自己再也搞不清他的事情,大家庭也不会亏待自己、放弃自己。
兄弟说,家主会买下柳春院,甚至买下更多的青楼,交给自己管理。
自己要做的就是,利用各处青楼,收集重要的消息,监视需要监视的人。
家主真是高明啊,知道勾栏瓦舍就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此时花厅之内,气氛很是肃然,和之前截然不同。
“报上你们的名字。”乔碧星冷冷说道,“既然本官发现,总要知道你们是谁。”
“道长…”王瑞芳神色十分为难,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学生,学生是太仓王家子弟…”
乔碧星负手而立,“本官问的不是你家族郡望,是问你名字。”
王瑞芳不想报名,却又不敢不报,只能硬着头皮道:“学生…王瑞芳。”
董释等人也无可奈何的报上大名。
至于报假名蒙混过关,这个风险实在太大,他们真的不敢干。
“呵呵,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菊社九魁啊。”乔碧星冷笑不已,“本官听闻,菊社是南直大社,社员过千,风头无两。”
“却没想到,你们这些菊社首脑,都是秦楼楚馆的常客。难道,这就是南雍学风,南京学风么?还是你们的家风?”
“尔等如此,菊社又是何成色呢?”
他对菊社的印象,也恶劣了很多。
王瑞芳等人羞愤难当,却丝毫不敢反驳,只能屏息静气的束手恭听,聆听训斥。
众人不禁担心,此事会不会影响乡试。
乡试有主考二人,同考官四人,提调一人。但其实还有一个有实无名的主考官:巡按!
巡按有权监察考试,提调考卷。乡试中举者的卷子,巡按也要过一遍。所以其实也算是考官。
得罪了巡按,可不是玩的。
只说眼下,就凭“放荡形骸,行为不检”八个字,他一句话就能剥夺自己等人的监生资格,赶出国子监。
那就没有资格参加考试了。
乔碧星看着这群高门大族的子弟,看着他们衣衫不整、涂脂抹粉的样子,忍不住叹息一声。
如今的乡试,关节舞弊愈演愈烈,渐渐被世家大族把持。士林讽刺录取是:“不用孔子,不用孟子,但要公子”。
以至于录取之人,多是高官显宦子弟。
别看这些少年行为不检,品行放荡,年纪轻轻就沉湎醇酒美人,可是他们将来多半会考中,科场官场少不了一个前程。
寒门士子皓首穷经,反而希望渺茫。
这些年,无论是举人还是进士,大多都是士族子弟,寒门学子越来越难取中。
怕是会有科场舞弊大案,败坏国朝抡才大典啊。
乔碧星令人记下菊社“九魁”的名字,却也不能一棒子将众人打死。
“你们九人的姓名,本官权且记下。要不要惩处尔等,也在本官两可之间、一念之中。尔等好自为之,勿谓言之不预也。”
乔碧星决定,若是接下来又发现这些人其他劣迹,就新账老账一起算,加重惩处。
“谢道长教诲,学生铭记在心…”王瑞芳等人只能放低姿态,老老实实。
当下,王瑞芳等人狼狈不堪的滚出柳春院,众目睽睽之下分外难堪。
荷娘却是第一时间送消息给大家庭,说应天巡按乔碧星突然微服私访柳春院,当众训斥王瑞芳等人。
朱寅当天晚上就接到了消息,这才知道,上午在柳林相遇的那个中年文士,还真是几个大佬之一。
竟然是应天巡按乔碧星。晚明历史上,此人也算是个能人啊,好像做过四川巡抚。
第二天,消息就传到了南雍,就连菊社都成为笑谈。
王瑞芳等人又气又恨,却不知道是谁向乔碧星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