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45节
少保府门口的小广场,已经杂草丛生。
一长溜的上马石,都生出了苔藓了。
高大的门楣前,连个守门的仆人都没有。
空荡荡的。
朱寅这时才惊讶的说道:“原来老爹就是大名鼎鼎的戚少保?小子真是有眼不见泰山!”
说完肃然整衣,小大人似的叉手行礼,唱喏道:
“小子朱寅,拜见少保…”
宁采薇等人也跟着行礼。
“好了好了。”戚继光摆手道,“老夫是罢官戴罪之人,还说什么少保,都免礼吧。”
“进来吧。戚家今非昔比,你们莫要见笑。”
进入院子之后,但见亭台楼阁,树木蓊郁,怎么看都是大户人家的豪宅大院。
但是地上都生出杂草,入目一片凄凉。
戚继光祖上世袭登州卫佥事,住着这么大的祖宅,怎么也不像是没钱。
可是戚继光精于治军,拙于治家,其实就是个败家子。
别看曾经当着一品武将,可真就是个穷鬼。
祖宅是大,可他也不能典卖祖宅啊。
那对不起祖宗!
路过一个阁楼时,朱寅看到了一副熟悉的对联: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显然是戚继光亲笔所写。
戚继光吩咐了几句,安排了一个幽静的小院中,就独自去了后花园。
朱寅立刻不见外的跟了上去。
原来,戚继光在后花园用水瓢浇灌几棵苹果树。
树上已经青果累累。
此时还没有后世的烟台苹果。这种苹果,应该是本土的林檎,又叫柰果。
朱寅见状,不禁笑道:“老爹真是抱瓮灌园啊。”
戚老爹放下水瓢,回过头来,“你这小人,连《庄子》都读过,不简单呐。”
他一张斧刻刀削般的硬朗面庞,带着祖辈般慈祥的笑容。
“小朱寅啊,你读过很多书,几岁开蒙?”
朱寅认真回答:“三岁黄口,始背唐诗,发初覆额,便读子集。至今六年,不知所以。”
“哈哈哈!”戚继光忍不住被这小儿逗乐了,不禁开怀大笑。
“你这稚子,好个不知所以啊,就当是你谦虚了。”
小妙人儿煞是可爱,恨不为吾儿也。
朱寅接过他手中的水瓢,“老爹该多笑笑才是,大笑宣肺啊。”
他希望戚继光不要抑郁了。
戚继光闻言,再次大笑。
随即,他的笑容慢慢落寞,轻轻拍着石栏吟道:
“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交旧凋零生老病,轮囷肝胆与谁论。”
朱寅道:“老爹可不是陆游。老爹罢归不过两年,总有再起之时。说不定将来,老爹还能统帅千军万马,叱咤风云呢。”
戚继光摇头道:“花甲之年,日薄桑榆,一介无用之野老耳,人憎狗厌,谈何起复?”
朱寅抬起清稚可爱的小脸,小大人似的说道:
“廉颇老当益壮。魏武诗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就是王羲之这种书生,也说‘桑榆非晚,柠月如风’呢。”
“长者何须如此意气消沉?桥玄百折不挠,难道戚少保还不如桥玄吗?”
戚继光闻言,心中悸动,神色既感慨又轻松。
想不到啊。
罢官两年,门前冷落车马稀,谁都避之不及。
却是不料,一个孩子这么开导自己。比那些只知道趋利避害、见风使舵的官场朋友,强过百倍。
他戎马数十年,心如铁石,此刻却不由有些感动了。
戚继光不禁伸手摸摸朱寅的头,捏捏刚蓄起来的角髻,喟然道:
“谁家生此宁馨儿,天上麒麟人不识啊。”
“生子当如小朱寅。”
朱寅最多九岁,却如此聪明早慧,伶俐懂事,他是真喜欢。
朱寅顿时露出愀然之色,“晚辈父母都已不在,无人以我为子了。”
戚继光见他神色可悯,不禁动容道:“身世飘零,实属可怜。居然一年之内,失恃失怙。”
“你既然暂时租住此处,就当老夫是你父母吧。”
朱寅闻言,立刻喜滋滋的弯腰行礼道:
“孩儿拜见义父!”
戚继光:“………”
第39章 伯虎
“咳咳…”戚继光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义父…”朱寅赶紧知机的踮起脚,伸着小胳膊,拍着戚继光的背。
戚继光听到第二声‘义父’,咳的更厉害了。
朱寅不禁一脸幽怨。不同意就不同意呗,你别咳啊。
好像我逼你。
戚继光虽然咳嗽,可脸上却露出笑容,他摆摆手,喘息着说道:
“朱寅,你真要认老夫为父?你可想好了,老夫是革职戴罪之身,不再是什么总督总兵了。”
“而且,天子和朝臣,都认为老夫是江陵相公余党。”
“你认老夫为父,非但无法沾光,恐怕还要受到连累。”
“你,可想好了?”
戚继光边说,边打量朱寅的神态。
谁知这小人儿没有丝毫失望犹疑之色,竟是从容不迫的铿然说道:
“寅在辽东,既闻义父大名,心实向往之。恨不早生二十年,投身麾下,披坚执锐,为帐前一卒。”
“初,南倭北鞑为祸天下,文武束手君父忧心,无人制其侵凌,忍看黎民喋血。”
“而义父以虓帅之才,名将之姿,弱冠之年,精忠之诚,铸百战之雄师,练铁血之强兵,南征北战,殄灭群丑,犁庭扫穴,剪除凶顽。”
“倭寇丧胆于东溟,海波即平;鞑虏请罪于边墙,狼烟遂灭。”
“戎马倥偬,霜月荏苒,山河如新,英雄倦眼,至今已垂四十年矣!”
“立大丈夫生平之令名,建大英雄千古之功业,真乃大明柱石,国家干城,华夏名将,社稷之福!”
“今日既失爱于天子,获罪于朝臣,他日必彪炳于青史,流芳于百世。又何憾哉?”
“史笔如掾,太史当曰:大明文有张太师,武有戚少保。而社稷赖以保全也。”
“寅今日既拜少保为父,岂是趋利避害、投机取巧之徒?”
“只愿聆听大教,感沐德风,承欢膝下,尽孝心头,全以忠义之名而已也。”
朱寅清声稚气,可这一番话,怎么也不像出自九岁稚童之口。
而且说的十分诚恳。
戚继光忽然纵声大笑。
“俺问你话,你居然做了一篇赋!”
“哈哈哈!”
“皇帝不知我,天下不知我,妻子不知我。可谁知今日,还有螟蛉之子,知我戚继光!”
他豪气干云,只觉心中块垒一扫而空。
数年来的郁郁之气,荡然无存。
“儿啊,你年纪虽小,却是老夫忘年知音啊。”戚继光神采飞扬,再无丝毫消沉之气。
“你说的对。吾问心无愧,可对日月,可对天下。男儿功业,吾自问已经做到了,不负大丈夫之志。死而无憾。”
“既然如此,后世史书,灿灿其言,知我罪我,盖棺定论,必知我心。”
“没有谁,比千秋史书更加公道啊。”
“那么,俺又何必耿耿于怀呢?何不淡泊宁静,归去归去!”
他轻轻拍拍朱寅稚嫩的肩膀,唯恐伤到了他。飒然说道:
“常言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你我今日初次相见,就有父子之缘,岂非天意?”
“孩子,你这一番话,可算是度俺于苦海,让俺心境圆满了。俺愿意收你为义子,咱们今后就是父子的情分了。”
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谬。这孩子认识不到一天,这就成自己义子了?
是不是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