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481节
朱寅则只是叉手答礼,然后接过茶碗。
作为大明国使,他的地位哪怕在桀骜狂妄、矮化明使的日本人眼里,起码也会高于一般大名,不低于正三位朝廷公卿,当然远高于甲斐姬,加上又是男子,在礼仪上居上。
甲斐姬虽然是主人,秀吉的侧室,可她在礼仪上居下。
所以,两人的礼节是不对称的。
甲斐姬其实才二十出头,嫁给秀吉不到两年,可她的气场却很强,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勃然的力量,就像一头母豹,随时会跃起伤人。
茶室中侍立的丁红缨和吴忧都有点紧张。因为她们能看出,这是一个精通武技的女人,绝非弱女子。
甲斐姬此时也在打量朱寅,不禁暗叹不已。明使虽然只是个少年,可是他的风度实在是太过出众了,简直是清风出林,明月朗照,真是一个令人喜爱的人啊。
不知道是哪个女子,能生出这个少年。也不知道是哪个女子,能嫁给这个少年。
如果这种少年明国有很多,那么真就是天朝上国,不可征服。
奥诘和忍者的最新情报说,朱寅是明国连中三元的神童,是主和派大臣。而且此人不久之前,还率军平定了明国西北的宗室叛乱。
他是在明国有神社祭祀的文曲星君,民间的名气很大。据说这种天才神童,中原几百年才出一个。
总之,他是一个极不寻常的明国大臣。
难怪上様(夫君)想把他留在日本…
本来,更多的情况就不知道了。可是一个时辰之前,奥诘首脑浅野长政忽然收到奥诘关于明使的最新情报。
奥诘的最新情报说,明使虽是汉人无疑,可他在六七岁之前,的确住在日本。具体地点是在越前国,具体时间是天正十年之前!
而天正十年,越前国发生了一件震动日本的大事:织田氏第一重臣柴田胜家,与太阁争夺织田氏大权失败,和其妻阿市一起自刎天守阁。
阿市虽然只有三个女儿,但其实还有一个养子。奥诘的探子和甲贺的忍者都查出,阿市收养的男孩,其实是一个华商之子。
虽然时间只过去了九年,可这些年战事惨烈,很多武士家族覆灭,当年的知情人也几乎都死光了,没人知道阿市养子的情况。
阿市的长女茶茶说,母亲因为没有生儿子,加上父亲死了守寡,为了弥补缺憾收养过一个弟弟,养在身边六年。
但是她不太记得那男孩的模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华商之人。
茶茶还说,她母亲阿市自尽之后,身边侍从、家臣几乎都死了,那个养子好像也死了,也可能没有死,但再也没有见过。
舅父信长公曾经抱过那个孩子,许诺补偿母亲,将来封那孩子当大名。
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个男孩称呼她为阿椿,因为她最喜欢侘助椿。
天正十年最后见面时,那孩子也就六七岁的模样,生的粉妆玉琢,十分漂亮。而且冰雪聪明。母亲就是因为这些,才破例收为养子的。
若是那孩子还活着,如今已是十五六岁的风华少年。
而明使之前说,他幼年时期在日本,有一个日本养母。这些难道是巧合吗?
而且,越前国是沿海之国,有很多海港,当年就有华商海船,越前的汉人海商并不鲜见。
奥诘的情报应该不会错。就算奥诘有人搞错了,甲贺忍者难道也搞错了?那么,有可能明使就是阿市的养子!?
倘若情报没有错误,那么明使刚回到童年时期度过的日本,就一定有所感触,对日本一定很有感情,多少会有感而发。人之常情,怎会无动于衷?
刚才他的和歌中说“烟雾朦胧见慈容,依稀华袖舞…还是幼时那道弧”,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结合奥诘和忍者的情报,以及茶茶的回忆,朱寅起码有五成可能,就是阿市的养子!
如果是,那么这个孩子就和织田家、丰臣家、柴田家、浅井家都能扯上关系了。柴田胜家和浅井长政都是阿市的丈夫,却都已经无子存世,连有继承权的养子都死了。
倘若朱寅就是阿市的养子,那么按照礼法,他也是柴田胜家和浅井长政的养子,有权继承两人还能继承的东西。
阿市是太阁爱而不得的女人,被誉为日本第一美人。这么多年了,太阁提起阿市还是感慨不已。他娶阿市的女儿茶茶,也是弥补心中的遗憾。茶茶的相貌和性格,实在太像阿市了。
甲斐姬想到这里,展颜笑道:“稚虎君一定很疑惑,在下会夤夜拜访吧?实不相瞒,除了是尽地主之谊,看望尊贵的客人,就是替太阁问候稚虎君。”
她今夜来,其实就是摸底的,替太阁和茶茶摸底。
朱寅风轻云淡的点头微笑,“甲斐殿对使团的招待,太阁对使团的关照,在下感激由衷。”
他根本不问秀吉的意思,似乎完全不感兴趣,就当对方只是来问候一下。
甲斐姬不由凝视朱寅,少年的面容在迷离灯光和缭绕茶雾下,显得有点空灵幽远。
她忽然发现,少年的神情也像一个人。
阿市。
都是时而沉静清冷,时而春风和蔼,给人一种既闲雅又飒爽的感觉,就像动与静之间一片花叶。
她放下茶杯,用闭合扇微微遮面,主动说道:
“太阁说,稚虎君儿时是在日本?是和养母在一起?那日本也算是家乡了。稚虎君这次出使日本,还想见见养母吗?若有此心,太阁愿意派人邀请。”
朱寅心中暗笑,知道虎牙利用奥诘和忍者布置的虚假情报已经发酵了。
听到甲斐姬的话,他的笑容慢慢消失,神色浮现出淡淡的缅怀和伤感,黯然说道:
“养母已经故去多年,都不知埋骨何处,午夜梦回,如在身前。”
甲斐姬也露出歉然之色,有点黯然动容的鞠躬说道:
“原来如此,真是对不起。稚虎君可还记得令堂姓名?在下可以请太阁帮稚虎君立碑纪念。”
朱寅欲言又止,神色犹豫,终于微微摇头道:
“甲斐殿和太阁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家慈泉下有知,也会感激的。只是不必麻烦了,逝去如风烟,何用刻石念。”
竟是不愿说出养母的名字。
甲斐姬察言观色,心中“有数”。朱寅越是遮遮掩掩的不肯吐露,她心中就更是信了一分。
甲斐姬继续试探道:“听说稚虎君是大明神童,文曲星下凡转世,就是海商也都知道。当年离开日本回大明,是从何地港口出海?还想故地重游吗?”
朱寅这次没有再隐瞒,说道:“记得是从敦贺出海回国的。”
敦贺!甲斐姬眼睛一眯。
又对上了。敦贺正是在越前国,而且距离阿市当年居住的北之庄城很近,不到百里!
甲斐姬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她东扯西拉的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站起来告辞。
朱寅送她出门,仲居和芸妓们也一起跟她离开。
等到甲斐姬等人全部离开,朱寅仍然伫立门前。他看着天上的明月,轻轻吟道:
“天守阁上日,亲见萱草眠。霜冷芳冢树,叶落第九年。”
吟完自言自语般说道:“身负使命,终不可见。”
就在门口附近的一棵树上,一个黑衣人隐身树冠,似乎和大树隐为一体,月光都无法捕捉他的形迹。
他寂然不动的潜伏,听着门前朱寅的话,屏气敛息,犹如草木。
朱寅叹息一声,转身回屋。仿佛完全不知道,忍者就在门前的大树上。
等到朱寅进屋,这忍者立刻悄无声息的离开大树,隐入夜色。
很快,这忍者就出现在甲斐姬的茶室。
甲斐姬的茶室中,已经有一个女忍者在了,赫然就是之前给朱寅送夕食的女侍中的一个。
那女忍者正在禀报道:“…他写的和歌和短诗,妾都看过了,能看出他很思念死去的养母…而那首短诗是如露而生,如露而逝…”
甲斐姬蛾眉一扬,“这是阿市的绝命诗!八成就是了!”
女忍者继续说道:“他随身携带的短刀,上面有‘吉光’二字,应该是一柄宝刀…”
“吉光?”甲斐姬笑了,“那也是阿市的遗物,的确是一柄宝刀,是淀殿(茶茶)告诉我的。还有吗?”
女忍者摇头道:“就是这些。哦对了,他对武家礼仪很熟悉,用夕食时十分讲究,说明他的养母必是贵女,和日本高门很有渊源。”
甲斐姬陷入沉思,缓缓点头道:“都能对得上了,这就没错了。”
她转头看着刚进来的男忍者,“你呢?有什么发现?”
“甲斐殿。”男忍者跪下禀道,“你们离开之后,他伫立门前,自言自语的念了一首汉诗…”
甲斐姬口中琢磨着这首诗,“…霜冷芳冢树,叶落第九年。天守阁…第九年…”
她的神色慢慢释然,枯坐一会儿,这才说道:
“可以确定了,朱寅就是阿市九年前消失的养子!我这就去禀报太阁!”
………
名古屋城,本丸御殿。
此地是太阁所居,又叫“千畳敷”,金箔为瓦,朱漆绘柱,乃是秀吉在名古屋城的御殿。
整个日本一千六百万人口,几十万大军,都要听命于本丸御殿的殿主。如今的丰臣秀吉,就是当今世界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
此时已经夜深,本丸御殿中灯火辉煌,戒备森严。但丰臣秀吉仍然没有歇息。
但此时他不在政务堂,也不在御茶屋,而是在奥向(内宅)和侧室茶茶一起。
这几日,秀吉格外高兴,对茶茶更加宠爱,但有闲暇,总喜欢来奥向陪着茶茶。
因为茶茶已经怀孕,很快就要回大阪城养胎了。而他自己,还要继续坐镇名护屋城,遥控朝鲜战事。
此时,这个日本最强大的老男人,正在陪伴茶茶玩儿“投扇興”。
可他多少有点心不在焉。茶茶也有点心不在焉。
这对老夫少妻,都在等着一个人。
甲斐姬。
没过多久,甲斐姬果然就到了本丸御殿。
“纳尼?!”丰臣秀吉听到甲斐姬的汇报,即便之前已有怀疑,此时仍然有些意外。
容光照人的茶茶,听到甲斐姬的话,绝美的脸上更是有点激动。
那个曾是弟弟的男孩,竟然真的找到了?真的是明使朱寅?
秀吉站起来,一双苍老的眼眸盯着甲斐姬:“甲斐姬,你说的都是真的?明国使臣,就是阿市当年的养子?”
甲斐姬满是自信的点头,语气笃定的说道:“如果没有意外,一定是了。”
“上様(夫君)倘若还有怀疑,可以传见奥诘首领,听听他的意思。”
秀吉喝道:“来人,快传长政来见余!”
很快,五奉行之一、兼管奥诘的浅野长政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