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621节
朱寅比谁都清楚,万历时期的税监,到底有多强势。
永乐之后、崇祯以前的两百年间,太监才是明朝真正的封疆大吏。
这些驻扎地方的太监,权势到了什么地步?史书记载是“凌驾督抚,奴视三司”、“总兵成其门下,布政避其凶锋”。
历史上,湖广巡抚对税监陈奉北面稽首,叩头请安。
堂堂湖广巡抚啊,居然在税监面前犹如奴仆。而且这不是个案。
税监当众杖打按察佥事、兵备道级别的文官,枷锁示众。官员拜谒后告辞,要倒退着出衙,十余步后方可转身。
江西巡抚夏良心,身为一省巡抚,只因拒绝称呼税监为“千岁”,就被构陷罢官。
诸如殴辱布政使、强占巡抚官署、篡改巡抚公文、视知府知县为奴仆等事,也都不止一件。
税监如此强势,除了皇帝纵容包庇,具有钦差关防、地位超然之外,很大一个原因是有直接指挥的护军卫队,也能调动卫所,掌握了一定的兵权。
很多税监都礼仪逾制,僭用王公的仪仗、宅邸、舆服、礼乐,还逼迫地方官修建生祠。
地方官员见太监如见阎罗,上的公文落款多是:“卑司、卑府谨具…卑职跪禀…”
这只是税监,还不是镇守太监。至于镇守太监,那就更加强势了。
史家孟森写道:“地方有司耻受阉奴之辱,又惧遭不测之祸,相率贿赂求免,则又夺民以奉之。”
“神宗纵税珰肆虐,实开三百年未有之局,司道府县皆为其厮养。”
九千岁魏忠贤的超级强势,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万历时期宦官肆虐的大环境孕育出来的。
郝运来只是个知府,他不畏惧邱乘云,仅仅是因为他有郑国舅撑腰。可其他知府有这么大的靠山吗?
郝运来笑道:“尤其妙音禅寺、大罗汉寺都是镇压明玉珍的寺观。妙音寺的楠木观音像,还是太后亲赐的。大罗汉寺的金身,是隆庆爷敕造的。要是这些寺庙也被烧,邱乘云难逃干系,呵呵。”
“山顶还有苗人等土民供奉的蚩尤庙、盘瓠、廪君庙。这些土民神庙被焚毁,土民们会更加仇恨邱太监…”
说到这里,语气又有点迟疑,“可我是重庆知府,虽然是税监衙门放的火,但我没有去救火,要是真烧了那么多寺庙,我也有干系啊。”
朱寅道:“化吉兄不用担心。虽然你是重庆知府,可大火蔓延之时,你并不在城中,而是出城巡查去了,自然能推得干干净净。加上有月盈兄在朝,你安然无恙,倒霉的只有邱太监。”
郝运来哈哈一笑:“对,火势蔓延时,本府不在城中!”
可他笑声刚起,就又戛然而止,“不对。要是那么多庙都烧了,肯定还要重建。这需要多少钱粮和劳役?最后还不是我重庆府的百姓负担?万万不可!”
朱寅风轻云淡的说道:“为何要让百姓负担重建?当然是邱太监自己负担,反正他有的是钱,就让他大出血。火是他下令放的,他不出钱谁出?他要不出,你就写信给郑国望。”
郝运来点头道:“还是稚虎兄想的周到。”
说完站起来,“走!稚虎,我今日就当个向导陪游,带你出城领略此地风光!”
朱寅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随即换了一身士子的白衣,和郝运来出府。
郝夫人追到仪门问道:“夫君、叔叔,酒宴都已备好,却是要去哪里?”
郝运来笑道:“夫人,你什么也不知道,我和稚虎出城巡查。”
朱寅拱拱手,“嫂夫人无须忙活,就此谢过了。”
郝夫人看着两人的背影,满腹狐疑,喃喃道:“稚虎舟车劳顿,进城后饭都不吃,这就要去巡查?”
朱寅出了知府官邸,召手唤来康熙,低声叮嘱道:
“和本地家人接头,告诉他们,今日金碧山顶的庙宇区有一场大火,会烧光山顶二十多座庙宇,幸好没有烧死人。明白了?”
康熙点头领命,“主公放心吧。大火一定会烧起来。”
朱寅又低声耳语道:“让他们尽快交上邱太监的罪证,尤其是账本。”
康熙道:“是!”
朱寅秘密下了这两道指令,就赶紧和郝运来从西边的通远门出门。
随行的除了兰察等十几个大护卫,还有冯梦龙、孙承宗、高攀龙等幕僚。
……
就在朱寅和郝运来出城之时,神童庙的火已经越烧越大,从神殿蔓延到外墙了。
重庆府城占地三里方圆,金碧山就是城中的一座山,城中很多建筑依山势而建,与山色融为一体。
金碧山上的金碧台,就是元末大夏国主明玉珍的皇宫遗址,如今是炮台和兵营。
而朱寅的生祠神童庙,就在山顶的庙宇区。
此时此刻,神童庙周围已经围了很多人,除了山上的香客,就是放火焚庙的税监护军。
人群很是愤怒,可是焚烧神童庙的是权势滔天的税监衙门,他们也无可奈何,都不敢救神童庙的火。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神童庙被大火慢慢吞噬。
不远处的妙音寺外,临时搭了一个凉棚,周围都是杀气腾腾的税监护军。中间端坐着一个年约三旬的肥胖太监,身穿御赐蟒服,腰横玉带,神情满是大珰权宦惯有的骄矜之色。
此人便是内官监监丞、钦差四川矿税等事办事太监,邱乘云。
他在宫中二十年,爬到内官监监丞的高位。可为了捞钱更多的银子,他送了十万两白银给司礼监,买到了外派四川的肥缺。
来四川仅仅四个月,他就搜刮了三十多万两银子,还不算其他珍玩。上交了一半给宫里,自己赚了十几万两。
当然他也知道,上交的十几万两白银,也只有几万两才能入爷爷的内帑,其余的都是宫里的同僚们分了。
距离过年还有几个月,他打算再捞三十万两。明年再接再厉,计划入账一百万两,四十万上交,六十万自己留着。
当然,明年六十万进账也只是毛利。光是招募的三千护军,每年饷银和军费就要支出十多万两银子。还要分一些给属员、幕僚、配合的四川官吏。但每年纯利,怎么也有三十万两,实打实的肥缺啊。
可是如果能抄了朱寅的家,那就不止一百二十万的进项了。他不知道朱家有多少银子,估计少则几十万两,多则上百万两,是一只大肥羊。
前段日子,他接到了高寀的密信,让他对付朱寅,最好给朱寅按个新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即便找不到新的罪名,也要让朱寅度日如年,逼朱寅辞官不做。
于是,听到朱寅一到重庆,他就以捣毁淫祀淫祠为名下令,烧毁朱寅的生祠,将神童庙中的木像,扔出庙外当众践踏、焚烧。
这么做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下马威。也是为了故意激怒朱寅。
朱寅听到自己的生祠被焚,木像受辱,大怒之下肯定会来理论。郝运来作为知府,也会出面阻止。
等到朱寅一到,他就当众数落朱寅妄自尊大的享受香火,恬不知耻的拥有生祠,有何资格在此立庙?这是僭越礼制、亵渎神灵!
然后,他就趁机逼迫朱寅当着重庆百姓的面,承认自己僭越礼制、亵渎神灵,一举打掉百姓对朱寅这个神童状元的崇拜,让百姓看到,所谓文曲星君不过如此,根本不配拥有生祠、享受香火。
将朱寅打落尘埃之后,就能对朱寅搓圆搓扁,随意拿捏了。
至于郝运来,当然是来救火善后的。此人只要一来,就脱不了干系。
然而让邱乘云惊讶的是,放火已经超过两刻钟的工夫,眼看整个神童庙都被大火吞噬,可是朱寅郝运来仍然没有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两人还没有收到消息?
不应该啊。知府衙门就在山下,也就一里的距离,按说两人早该到了。
山顶上江风浩荡,再这么烧下去不救火,火势很快就要蔓延到其他庙宇了。
正在这时,一个小宦官飞奔而来,跪禀道:“干爹!郝知府和江宁侯,如今不在城中,竟是出城巡查去了。”
“什么?”邱乘云勃然色变,“他们出城去了?他们不知道神童庙被烧了?”
那小宦官苦笑道:“或许真不知道。他们也是刚刚出城,也许是没来得及收到消息?”
邱乘云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什么来不及收到消息?他们必然是故意不来!可恶!可恶至极!”
邱乘云哪里不知道,对方窥破了自己的盘算?
原本编排好了一场大戏,看官们也到场了。可是临了临了,演戏的伶人反倒不来了!
不但目的没达成,还要自己善后。
自己下令放的火,然后自己下令救火?
万万没想到,朱寅如此沉得住气,年纪轻轻就像个老狐狸,不愧是西北平叛、高丽抗倭的天才神童啊。
邱乘云目光阴沉,脸色铁青。周围的小宦官都是大气也不敢出。
护军参将上前禀道:“千岁爷,火势已经很大了,敢问是否救火?”
邱乘云恨恨骂了一句“直娘贼”,刚要下令救火,忽然有人惊呼道:“不好了!火势大涨,隔壁也燃了!”
邱乘云猛地站起,咬牙跺脚道:“怎么烧的这么快?真是见了鬼了!愣着干什么!赶紧救火!”
然而众人还来不及救火,但见神童庙周围毗邻的庙宇,一起火借风势的燃烧起来。
庙宇中的僧人、道士、庙祝一起冲出来,一个个念着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文昌爷爷。很多出家人都是连叫苦也。
转眼之间,附近的妙音寺、大罗汉寺、玄天宫、文昌庙等庙宇都被火舌舔舐,熊熊燃烧起来。
“坏了!坏了!”邱太监神色惶然,气急败坏的厉声说道:“救火!救火!快快救火!”
可是此时火势已经成了气候,哪里还来的急?
邱太监虽然带了几百卫兵,可是此地是金碧山顶,并无河流,难以汲水,这么大的火势,哪里救得?
因为之前不知道火能蔓延,又指望郝运来救神童庙的火,所以他们都没有携带救火之物。
听到邱太监的命令,他们只能一窝蜂的往山下跑,准备在山下取水桶、水盆,打水上山救火?
这就更来不及了。
眼见火势如虎,整个庙宇区都燃烧起来,变成一片火海,很多香客和出家人只能离开山顶。
就是邱乘云也只能下山。
涌到山下的香客之中,忽然有人大喊道:
“神童庙被烧,是惹恼了文曲星君,遭到了神罚天遣,这才一块烧起来!”
“还救什么火!火本来就是公公们故意放的,何必要救!”
邱乘云听到这种呼喊,不禁怒道:“谁在胡言乱语!都给俺抓起来!捉了打杀!”
可是等到护卫上前寻找,但见人流密集,哪里知道是谁喊的?
邱乘云看着山顶山的冲天大火,只能气恨恨的说道:“救不得了!眼下只能等它自己烧干净了事!”
说到这里,他心中更是将朱寅骂了一千遍一万遍。
……
就在金碧山顶化为火海之际,朱寅和郝运来等人已经看到大巴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