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求我长命万岁 第186节

　　“呵呵，政府的主要工作是服务企业……我们是昌南市招商促进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中年人出示证件——动作、方式、角度，完全符合规范：“我姓乔，负责重点企业服务板块。这是我的证件和我们的工作函。”

　　“噢，前台已经通知过我了，”卫静枫快速扫过蓝色封皮的《政企联络证》：【乔奇水】【昌南市招商促进办公室】【市场服务二科】【科长（三级主任科员）】。他双手递还证件：“乔科，针对这次工作，需要我们准备哪些基础材料？”

　　“卫助理误会了，”乔奇水摆手解释：“这次是应外事部门转介，某跨国医疗集团通过使领馆渠道表达了想要和贵公司合作的意向。我们经过初步尽调，认为该企业与贵司技术转化方向存在协同可能，建议由政府部门搭建专项对接平台……当然了，是否合作，以及具体怎么合作，肯定完全根据贵公司的意愿，我们的目的就是牵一下线……说不定是个机会，白白错过未免有点可惜了。”

　　“嗯？还有这种好事？……多劳费心了，”卫静枫环顾一圈，乔科长领来的三个人，都不是外国人的面孔，也没有企业高管型着装者：“不知道哪位是远道而来的贵客？”

　　“容我补充介绍，”乔奇水示意左侧两位年轻干部：“这位是我们市场服务二科的苏远同志，主要负责政企联络工作，程序这一块比较熟，贵公司以后要是有什么涉及文件的业务不太清楚的，可以找他协调推进……旁边是齐明宇同志，专注产业政策研究，擅长政策匹配与申报指导，贵司在资质认定、专项申报方面需要政策辅导的，可以安排他做前置沟通。”

　　看着科里的两位科员先后和卫静枫握手，乔科长转向右侧：“这位是市外办经济合作处的周航科长。”

　　相较于介绍本办人员时的详尽，乔科长对周科长的引荐不仅简略，就连语气都似乎有点平淡，不过，周航科长本人倒是挺热情：“都说昌南多了家了不得的高科技企业，我就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参观参观，今天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就借着项目对接过来学习取经了。”

　　“周科您这是给我们压力了，”卫静枫微笑回应：“正要向您请教涉外合作的合规要点呢……看来外方代表是没过来了，”他的目光扫过空置的客座区域：“唔，跨国企业可能不太熟悉国内政企对接惯例，”卫静枫引着众人落座时自然带过：“难得两家单位的工作团队协助推进项目，他们倒心安理得缺席首轮磋商……诸位快请坐，我这就安排茶歇。”

　　“这需要特别说明，”乔奇水入座后调整记事本角度，“外方合作方确实提出要随行参与……事实上，通过使领馆渠道已提交三次随行申请。不过，考虑到首轮接触，我办投资促进联席会议研究，认为首轮接触应以政企框架性磋商为前提……”他指节轻叩桌面补充：“当然，这只是招商部门的专业建议。”

　　这最后的强调就明显有点意味深长了。

　　乔奇水尾音里的行政裁量权意味，让周航不得不立即跟进：“项目主体未形成统一意见前，确实不宜安排多方会谈，毕竟这涉及跨境技术合作规范审查……”

　　坐在乔奇水左侧的苏远悄悄地撇了周航一眼，这位兄弟单位的科长，早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周科长的记事本旁边，墨迹未干的《涉外项目对接方案》标题下，分明还残留着被划掉的“联合工作组”字样。

　　就在九十分钟前，这位外事干部还拿着装满外方资料的公文包，在招商办走廊强调：“跨境投资要体现开放姿态，应该组织三方闭门会议。”

　　彼时自家科长刚结束晨会，边接过文件边随口同意：“可以，按常规流程走就是。”

　　直到看见申报企业名录上“好唱娱乐”四个字……苏远很清楚地记得，在那个瞬间，自家科长脸色的变化速度，快的就像老式电闸突然烧了保险丝——上一秒还在慢悠悠翻着外资集团的资质文件，下一秒就“啪”地弹起身子，连带着把空调遥控器都碰掉在地上。

　　“涉外企业对接要讲策略……”当时，科长一边慢悠悠地旋着保温杯盖——这是科长开始慎重思考的习惯——一边吩咐自己：“小苏，新修订的《重大招商项目操作规程》，你帮我找一找……周科，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请见谅，业务部门要完成前置评估，才能启动跨部门协作。”

　　这话的意思，就是连外事办都想排除出去了。

　　这操作明显越过了工作边界，外事办当即喊了家长……咳，当即启动了重大事项请示程序。不到十分钟，主任秘书就来会议室叩响了玻璃门。

　　墙上电子钟的分针又转了三格，科长夹着文件袋折返。在众人注视下，他叩了叩《重大招商项目评估办法》复印件：“按第三十一条规定，招商办继续履行首接责任制……嗯，外事办可以随行，但发言要按纪律来。”

　　苏远略略走神间，卫静枫似乎也稍微有点惊讶，迟疑了两三秒问道：“还不知道这家外资公司是？”

　　“这是初步资料。”乔奇水眼神示意间，苏远已从加密公文包取出两份沉甸甸的文件。年轻科员左手托住文件底部，右手将其推送至茶几中线：“蓝色封皮是德莱克医疗集团提供的《合作意向书》法文原件及使馆认证译本，白色文件为我办整理的《德莱克在华业务分析报告》。因为时间比较紧张，部分内容可能有所疏漏，仅供贵司决策参考。”

　　卫静枫双手接过文件：“贵办工作效率令人钦佩。”

　　“根据公开信息检索，”苏远继续说明，“德莱克医疗集团成立于1987年，总部设于里昂生物科技园区，2021年跨国指数（TNI）位列全球医疗企业第19位。其核心业务分为三大板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苏远把手机掏了出来：

　　“第一支柱业务为数字疗法设备研发，占营收比57%；第二板块涉及跨境医疗数据服务，在欧盟28国持有Ⅲ类医疗器械许可证；第三板块为传统药品代理，目前在中国市场持有【国药准字J20180067】等12个进口批文。”

　　旁边的齐明宇同样掏出了手机，刚点开的微信通话页面还夹杂着几张图片——看发送时间，明显是刚刚搜集到的信息——他接着说道：“该集团在华设有上海自贸区保税研发中心及成都中欧医疗合作园区办事处，本次来访团组已在上海总领馆完成商务签证备案，带队的是其全球战略投资部高级副总裁皮埃尔·杜邦先生。”

　　乔奇水在两位下属结束说明后补充道：“相关资质证明副本已上传至政企通平台加密空间，提取码已通过政务钉钉点对点发送。”

　　“项目情况已基本掌握，关于合作事项，我等下就给陈总经理打电话。”卫静枫在交流间隙快速浏览了材料目录，适时接过话茬：“衷心感谢市招商办的统筹安排，也感谢外事办领导的高度重视，此次专班莅临指导充分体现了政府部门对企业发展的支持。”

　　“服务市场主体是我们应尽的职责。”乔科长面带微笑，尽显公务人员标准仪态。

　　“已经十点十五分了，”卫静枫抬腕确认时间：“陈总上午应该过不来了……不过根据日程，下午三点公司战略决策会议预留了专项议程。诸位领导若不介意，不妨在集团贵宾室稍事休息？行政部可安排商务简餐，我们合作的二食堂就在大厦2楼，是经市场监管局认证的单位，菜品均按政商接待标准配置。”他特意补充道：“根据中央八项规定实施细则，餐费将严格按标准由我司财务部门结算。”

　　“哈，这就不用了，”乔科长挥挥手，“我们回去吃吧……中午在单位也方便休息一会，下午的话……您看看陈总是否愿意见见德莱克集团的副总吧。”

　　进入地下车库，离开平湖大厦，刚才笑盈盈的乔科长立刻沉下了脸。

　　“小苏啊小苏，你让我怎么说你，文件传递规范是岗前培训的重点科目！文件传递必须双手接送，掌心向上倾斜15度。你刚才递文件的时候像什么样子？掌心倾斜角度超过20度，你这是给企业下处罚通知书呢？”

　　“还有你！小齐，你刚才在笑什么？外事办那个姓周的没人理会的时候，你那嘴角抽得跟触电似的？让你保持微笑不是让你傻笑！”

　　苏远和齐明宇同步开展检讨反思，和刚刚进入政务机构不到一年，还真有点惶恐的齐明宇不同，苏远的自我批评虽然更具素养，心下却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已经有心情对自己点评，看来根据科长的判断，这一关基本上算是跨过去了。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具体缘由，但这一上午的大戏看下来，苏远算是很明白了：

　　法国集团和好唱娱乐之间的合作能不能成，这不重要，对“好唱娱乐”的工作人员客气一点，规范一点，这很重要。

　　外事办高不高兴，这不重要，绝对不能和法国集团一起首访好唱娱乐，这很重要。

　　道理也明摆着：无论个人接待还是政务联系，带不带第三方到场，本身就表示了某种态度。

　　比如某位老朋友忽然在某场酒局对你表示：有个远方亲戚，平时也没什么本事，他妈老是在我面前抱怨实在找不到工作，您看看您公司这边，能不能想想办法。

　　这个时候，这个远房小子在不在场，那能是一回事吗？

　　看来，自家科长是肯定不愿意站队了，或者说，一定要站队的话，自家科长已经提前站到了好唱娱乐这一边。

155 电车不坐，尤其是特斯拉

　　155 电车不坐，尤其是特斯拉

　　苏远只猜对了一半。

　　乔科长并不认为自己已经站到了好唱娱乐这边。——不是不乐意，而是没站稳。

　　确实，上午的拜访，自己的态度完全亮出来了，卫助理只要没笨到家，现在应该已经汇报给陈拯威了，如果效率够高的话，说不定连好唱娱乐背后的幕后金主都收到了消息。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乔科长已经在招商局工作了好几年，太清楚这些企业的套路。做普通项目时，大伙儿还讲究个体面，一旦遇到关键项目，哪怕是有头有脸的大企业，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得出来，再匪夷所思的操作也玩得出花。

　　德莱克医疗集团算不算大企业？当然算！

　　他们这次和好唱娱乐谈的算不算关键项目？高级副总裁都亲自飞过来了，能不算吗？

　　局里多次组织的学习会，让乔科长早对跨国集团没有半点滤镜。这些洋企业的良心不仅没有比国内同行重上半克，反而更加凶残——也就是中国了，要换成非洲南美洲的倒霉国家，一旦得知这样的跨国集团起了必得之心，聪明的总统大约会赶紧想办法满足，利益冲突的总统估计会赶紧想办法跑路，哪怕是既不聪明又不识相的总统，也会马上增加三倍的卫兵和岗哨。

　　自己亮明态度又能怎样？区区一个科级干部，真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在中国德莱克是不敢乱来，但要是真想运作，找几个让人没法拒绝的领导打招呼还不是轻轻松松——根本用不着搞灰色手段，光是“跨国集团”，“中法合作”这几个看起来就漂亮的字眼，就足够某些领导两眼放光了。

　　——当然，主要也是乔科长真的不想，也没法站到德莱克医疗集团那边，帮外资搞自己人？成功了又能怎样？好唱娱乐是吃素的吗？到时候指望德莱克医疗集团拉自己一把？别逗了，自己只是科长，不是殖民地的傀儡总统。

　　天降横祸啊！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怎么就倒了这种血霉？

　　必须自救吖！否则，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得招商下乡镇，认真扎基层了。

　　回到招商局锁上办公室，乔科长马不停蹄地拨打电话，退二线的老丈人，当年提拔自己的老领导，某些攒了多年的人情……

　　乔科长没指望能甩掉这个烫手山芋，一来这超出了这些电话的能力范围，二来局里现在不可能有人会来顶这个包，硬要强求的话，原本潜在的同情者马上就会红眼：妈的你自己倒霉就算了，还想拉人下水？

　　乔科长拜托这些人，向好唱娱乐多打几次招呼：自己只是一线基层，身不由己。——真实的含义当然不是这几句废话，而是向好唱娱乐明示：未来如果有什么变化，我这边是已经身在局中，不方便冒头了，不过这里还有几个渠道，到时候您如果有什么不太复杂的需求，或许他们可以提供某些帮助。

　　打完电话又紧急召集科室开会，把工作纪律和保密条例重新强调了三遍，特别规定严禁私下接触外企人员。

　　忙完这些坐回办公室，乔科长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能打的牌都打完了，现在就希望，德莱克医疗集团的要求不要太过分，手段也不要太过分吧。

　　半小时后，苏远敲门进来了：“卫助理刚来电话，说已经向陈拯威总经理汇报了情况。陈总表示很感谢招商局的关心，非常乐意与德莱克医疗集团深入探讨，让我们安排具体时间……这周都行。”

　　“知道了。”乔科长点点头。

　　“那时间……”

　　“你通知外事办，让他们去和德莱克商量吧。”乔科长是真心的一点边都不想沾。

　　十五分钟后，外事办反馈：德莱克医疗集团希望能够在两天之后，进行首次接洽，地点可以是他们入住的凯旋门大酒店，或是好唱娱乐指定的其他场所。

　　又十五分钟后，卫静枫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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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小时后，凯旋门大酒店二十二层，全景会议厅。

　　德莱克医疗集团，关于首次接洽好唱娱乐的专项会议准时召开。

　　德莱克医疗集团专项会议纪要

　　时间：14:45-16:25

　　地点：凯旋门大酒店22层全景会议厅

　　参会人员：

　　法国总部执行副总裁 皮埃尔·杜邦（会议主持）

　　亚太区副总裁 张明宇

　　大中华区法务总监 周若云

　　战略投资部高级经理 卢卡斯·伯格（德国籍）

　　公共关系部总监 艾琳·王

　　欧洲区合规官 伊莎贝拉·马丁（法国籍）

　　技术转让部主管 安德烈·伊万诺夫（俄罗斯籍）

　　同声传译组（4人）

　　14:45 第一项议程：中国商务礼仪强化培训

　　皮埃尔摘掉银丝眼镜擦拭时，德国籍的卢卡斯正把冷掉的牛排三明治塞进公文包。大屏幕亮起《中法商务差异对照表》，伊莎贝拉用钢笔敲了敲水晶杯：“上个月新加坡分部的事故报告都看过了吧？送错颜色的领带差点毁了整个并购案。”

　　“首先明确三点。”皮埃尔转动着万宝龙钢笔，“第一，称呼陈拯威先生必须带职务，递名片要双手；第二，禁止使用'你们中国人'这类群体指代；第三……”他指了指第五页PPT上的红色警示框，“绝对不要用‘双赢’这个词。”

　　“这次餐叙准备了三套方案：”张明宇也拿起激光笔：“如果陈总用公筷，我们就跟着用；如果他直接夹菜，艾琳你负责第一个动私筷。”

　　艾琳一边点头，一边举起烫金文件夹样本：“这次特意定制了檀木纹磨砂封皮，内页用青花瓷底纹。”她翻开某页指着数字编码，“所有材料页码避开4和7，礼品方案换成这个……”

　　酒店工作人员推来的展示架上，六套汝窑茶具在射灯下泛着雨过天青色。“每套配齐建盏主人杯，礼盒衬布绣着好唱娱乐LOGO的暗纹。”周若云戴上手套检查包装，“注意所有证书必须注明‘中法非遗传人联名款’，运输箱要打上法国海关火漆印。”

　　15:30 第二项议程：合作条款最终审查

　　卢卡斯刚翻开合同，皮埃尔突然开口：“附件四的技术标准，为什么用灰色字体？”

　　“只是行业通用规范……”安德烈的俄式英语有些发颤。

　　伊莎贝拉突然把平板转向安德烈：“专利授权期限写‘视情况延长’？你以为在施舍对方吗？”法国女人涂着丹蔻的指甲划过条款，“改成‘授权期满后，如德莱克希望继续使用相关技术，需提前六个月主动提出协商续期’。”

　　她在补充栏飞快键入附加条件：“再加上这条：好唱娱乐有权根据技术迭代情况，单方面终止非核心专利授权——把去年从韩国企业手里抢市场的嘴脸收一收，这次是我们求着人家开放技术池。”

　　安德烈盯着突然多出来的五页补充协议嘟囔：“这不就成了不平等条约……”

　　“平等？”皮埃尔转动着婚戒轻笑，“当你是买方时叫精明，当你是卖方时——”他敲了敲手中有关好唱娱乐助眠系统的技术评估，“这就叫诚意。”

　　法务部新来的日本籍助理举手：“关于违约条款的赔偿计算方式……”

　　“全部按人民币计价。”张明宇直接划掉整段公式，“加上不可抗力条款示例：如果好唱娱乐因政策原因无法履约，德莱克自愿承担连带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