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求我长命万岁 第189节

　　“好的，谢谢你。”这个还是要的。

　　入住登记刚处理完毕，第二工位的圆脸姑娘已递来银色托盘，三块方巾叠成天鹅状，最上层蒸着白雾：“我们提供免费衣物速洗服务，衬衫两小时可送回。”

　　借着接过毛巾的动作，龙建辉略微低头，瞥见自己领口的汗渍，第四工位戴银丝眼镜的姑娘适时补充：“烘干时会做防过敏处理。”

　　“好的……那……”

　　“您更换衣物后，给前台打电话就可以了。”戴银丝眼镜的姑娘笑眯眯地说道。

　　“好的，谢谢。”龙建辉也不由自主地感染了笑容。

　　这时他才注意到，除了正在和自己说话的姑娘，另外四位前台虽然专注手头工作，嘴角却都噙着相似的弧度。

　　它既不像小旅馆老板娘那种浮在脸上的假笑，也不像商场专柜过分殷勤的标准化表情，倒像是老家巷口晒着太阳择菜的阿婆们，听见路过的熟人打招呼时自然抬头的模样。

　　这发现让龙建辉后颈微微发烫。

　　龙建辉突然意识到，自打踏进酒店大门，竟没有遇上过任何一道审视的目光。

　　这完全违背了龙建辉的入住经验——当年带团住凯里那家四星级酒店时，他还教新来的实习生：“注意前台的眼神，要是总往客人行李箱上瞟，八成会推销土特产。”

　　在镇远古镇带老年摄影团那会儿，他常被廉价民宿老板娘盘问：“小伙子，房间马桶圈上的烟疤，是不是你们团里的人烫的？”

　　现在就更不用说了，等待苏州电子厂面试的时候，拖着行李箱走进附近的小旅馆，老板娘收押金时，捏着自己的身份证对光看足了半分钟。

　　可此刻这些姑娘连递消毒湿巾的动作，都小心避开打量他指甲缝的举动。

　　杨晓芸推来竹叶茶时，第三工位的圆脸姑娘正给接听电话，说到“免费缝补纽扣”时忽然放轻了声音，温言细语的模样，倒像电子厂午休时流水线小妹隔着传送带分享零食的体贴。光是旁听那轻柔的解说，龙建辉都觉得熨帖。

　　到底是大酒店，服务真是细致。

　　想到这里，龙建辉又觉好笑。

　　自己哪住过什么正经的大酒店？“黔行天下”的名头很大，主打业务却一直都是低价购物团，在职的时候，四星级……好吧，号称“四星级”的酒店，自己倒是经常能蹭上双人间。

　　到了现在，什么都要花自己的钱了，100块的标间都不是很舍得，最多的时候，就是在城中村三十块过夜的铁架床对付。

　　可是，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龙建辉怎么也算是抖音小达人，好歹经常在抖音刷到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大堂，虽然视频里戴白手套的门童弯腰弧度都像用尺子量过，穿着漂亮制服的前台美女脸上通通挂满了蜜……

　　可是，那又怎么样，无论影视作品还是现实炫富短视频中的五星级酒店，那些视频，都完全没有芸芷憩居的这种感觉。

　　被真正尊重，真心照顾的感觉。

158 难以抗拒的睡意

　　158 难以抗拒的睡意

　　电梯门打开，一位穿着深蓝制服的寸头小伙，和一台很大的推车映入眼帘。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龙建辉下意识地侧身——在电子厂，这类推车的边缘总是毛躁，四个轮子更是不知道哪一秒就失去平衡，常撞得工人们脚踝青紫。

　　正想贴着厢壁挤进去，对面寸头青年左手轻拨，推车立即灵巧调转180度。接着右手在推车某处一压，三层置物架像变形金刚重组，整体缩成三分之二宽，不仅让出通道，还给龙建辉留足站立空间。

　　“麻烦你了。”龙建辉走进电梯道谢。

　　“应该的。”寸头青年笑着问，“请问您到哪层？”

　　“好的。”说着，青年按下侧面13层的按钮，龙建辉这才注意到，除了正前方，这台电梯的侧面同样设置了一组楼层按钮。

　　“这……这是货梯？”龙建辉后知后觉：“……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青年依然保持的微笑仿佛在表示无需介意：“无论客梯还是货梯，最终目的都是为各位贵宾服务。”

　　好吧……龙建辉还能说什么呢？

　　龙建辉讪讪地转移视线，青年身前的推车相当精巧——这是当然，人家已经当面表演了一次变形金刚。

　　里面放着的东西也很别致：最上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五颜六色的毛巾，最底层巧妙放置着各种拖把、扫帚，以及不同规格的刷子，最特别是中间那层，柔光照射下，密密麻麻的玻璃瓶反射出各种字母冷光，而它们的两边，还摆着各种不同样式的手套。

　　寸头青年的手中就握着一只这样的玻璃瓶。

　　大约是注意到龙建辉的目光，又或者说，注意到龙建辉的好奇，寸头青年晃了晃手中的银色瓶子：“电解水喷雾，用来清洁和消毒，比酒精安全。”

　　一边说，寸头青年一边指向电梯镜面墙上的禁火标识：“不怕明火，喷完也不会有残留的东西粘手——您看这电梯里的不锈钢，全靠它每天擦三遍。

　　盯着瓶身上“Electrolyzed water”，毕竟做过好几年导游工作，龙建辉没少和酒店打交道，见此不由咂嘴：“上海这边这么讲究？做清洁工作，居然还要学这么多东西？”

　　“也不用怎么学，”寸头青年笑眯眯地说话，表情很是轻松，“熟能生巧…其实和打游戏记技能差不多。”

　　龙建辉早就不是职高新生了，当然知道这话是客气——道理明摆着，刚刚入职电子厂的时候，仅仅负责一道工序，只需要面对一台设备，且已经全面中文化的操作说明，也让龙建辉背足了三天，寸头青年面前车里的洋文瓶罐，哪能真像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否则，芸芷憩居又不是吃饱了撑着，何不像寻常酒店那样请位总把抹布别在后腰的大婶，偏要配个能把消毒瓶玩出花的年轻人？

　　不过经过前台的事，龙建辉明白对方的用意。

　　不论是主动让出空间，还是解释时不蹦洋词只用大白话，甚至在自己意识到前，对方始终没提误闯货梯的事——全是为让自己能更自在些。

　　电梯到达12楼的时候，寸头青年走出了电梯，留下龙建辉自行到达13楼。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龙建辉的帆布鞋刚踩上去就陷进三毫米。

　　龙建辉太熟悉这种配置了，对于酒店业而言，地毯是平衡实用与氛围的关键——既能吸收脚步声维护楼层的静谧，又能通过质感传递温度适中的待客之道。

　　只不过，低成本运营的宾馆往往顾此失彼，要么放任地毯吸附烟味与污渍，要么因通风不足让织物浸透挥之不去的霉潮。

　　光是这些的话，倒也就算了。

　　龙建辉的记忆中，更恶劣的现象比比皆是：

　　18年，带湖南夕阳红团时，贵阳某快捷酒店的地毯上留着干涸的呕吐物痕迹，散发着刺鼻的酸臭味，清洁工只是草草用湿抹布擦拭，结果越擦越脏；

　　同年10月份，遵义某商务酒店的地毯边缘不仅卷着霉斑，还藏着蟑螂尸体和卵鞘，客人投诉后，经理也只是敷衍了事；

　　最离谱的是疫情那年的3月，凯里某民宿，团里小孩踢开翘边的地毯，潮虫如黑水般涌出，吓得老人差点心脏病发作。

　　而此刻脚下这条灰蓝簇绒毯……

　　瞧着四周无人，用导游培训时学的交叉步法，龙建辉轻轻地踩了几脚。

　　绒面像刚拆包装的膨化零食般蓬松整齐，踩上去既不会返潮也不闷脚——龙建辉突然意识到，原来地毯真的可以既不藏污纳垢，也不散发异味。

　　某次陪老板赴宴，听某位老板有事相求的大佬闲谈，大佬吹嘘道，某次带贵宾团时入住私人会所时，为了空气清新，光一条过道，就用三台除湿机伺候走廊地毯，用以控制湿度。

　　湿度控制，教材中似乎曾经有这么个章节，可其实直到现在，龙建辉都没有搞懂具体的操作原理。

　　龙建辉也并不认为，所谓的湿度控制原理，可以达到芸芷憩居这样的效果：蓝簇绒毯蓬松得像是刚晒过的棉被，既没有刺鼻的化学味，也不带一丝潮气。——像老家晒谷场上铺得整整齐齐的稻谷，在阳光下散发着自然的干爽。

　　就像某位工程师说过的话（龙建辉已经忘记了这次对话的时间地点，但始终对这句话记忆犹新）：“高端服务从来不是做加法，而是把基础需求做到极致。”

　　他们总不至于准备了两件，或者是四五件地毯，然后每天搬到天台下面去晒着吧？

　　这不可能吧？

　　不过，这不关龙建辉的事，龙建辉现在也不再是导游。

　　1307距离电梯不远，念头转了几秒，走过一条弧形的弯道，龙建辉站到了房间门口。

　　房卡贴上去发出去清脆的“嘀”声，龙建辉伸出手，忽然发现门把手上缠绕着一条泛着冷光的蓝丝带。

　　龙建辉用指尖戳了戳塑料封签，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位女孩的嘀咕：“这什么呀？好像……跟超市速冻饺子包装似的？”

　　龙建辉转过身，右侧后面隔着两个房间的位置，戴着棒球帽的男孩一边举起手机，一边向女孩解释：“应该是紫外线消毒的电子封条——你看，扫一下就出信息了。”

　　这几年发展出来的新科技，还真超出了龙建辉的职业认知，学着男孩的动作，龙建辉扯开封条。

　　伴着封条撕开时溢出的淡淡薄荷香味，龙建辉推开了房门。

　　迎面而来的气流裹着初秋的凉意。

　　刚跨进玄关，龙建辉便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

　　凉意从四面八方漫上来，让他想起雷公山暴雨后钻出隧道的瞬间——前一刻还闷得透不过气，转过山坳便撞进透心的清爽里。

　　“有点意思哟，空调提前开启……”龙建辉插入房卡，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干燥的墙纸。

　　不过，龙建辉很清楚，仅仅恒温空调的话，应该营造不出这样的效果，正正方方的空调送出的要不就是寒意，要不就是干涩，这般清晨采茶时才有的，最惬意的山谷气息，肯定需要其他技术配合——很多其他技术配合。

　　现在的科技发展太快了……

　　关上门，龙建辉刚这么想着，便看到对面的窗帘缓缓合上。

　　“想的真周到……”龙建辉一边放下背包一边感叹。

　　和提前开启的空调和新风系统一样，直到客户进入房间的最后一刻，对面的窗台才终止自然通风，转而开始着力于保护客户隐私。

　　客房的软硬件设施很是精巧——实际是龙建辉也不是很懂。

　　坐了好几个小时高铁，又挤了趟地铁，龙建辉的后腰早被帆布包带勒得发酸。

　　从帆布袋里掏出两件换洗衣服，龙建辉看向浴室。

　　先洗个澡吧。

　　握住标着热水的黄铜水龙头开关，龙建辉的动作带着迟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半步。

　　就职导游期间，几十次入住不同规格的酒店，以及那段时间，十几次租住房屋的经历，无不让龙建辉体验到，在陌生的地方，洗澡这件事从来都是很危险的活儿。

　　太冷太热就算了，最可怕的就是温度不可控，洗澡期间，只要有其他人同时使用水源——哪怕仅仅是洗手——正在洗澡的人免不了遭个大罪。

　　19年在贵阳租的顶楼单间时，就在龙建辉刚抹完肥皂的时分，热水器突然飙出跳跳水，小腿上至今留着块硬币大的烫疤就是明证。

　　电子厂的澡堂同样糟糕，八个淋浴头共用一个锅炉，隔壁工友一开冷水阀，他这边就烫得跳脚。金属地板上永远粘着骂声：“狗日的温控！”

　　拧开开关，水流喷出。

　　龙建辉的指尖蜻蜓点水般掠过水流。

　　不要任何等待，龙建辉的指尖直接感觉到温热。

　　应该是40几度。

　　——哦嚯，不需要任何调整，直接就是最舒服的洗澡温度？

　　龙建辉的手腕内侧贴上去。

　　没错，正是平时洗澡最舒服的温度。

　　龙建辉的肩膀抵进水流。

　　依然如此。

　　这也是应该的，毕竟是这么有档次的酒店。

　　龙建辉并未感觉太过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