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83 第153节
摸着黝黑的砖瓦墙面,冯木爬上二楼,发觉副主编鲁孙正带着几个编辑看文章。几个人看的格外仔细,脸蛋都通红了,呼吸都快要忘记。
“你看什么呢?”冯木好奇道。
鲁孙抬头一看:哟,主编来了。
顿时就把手上的稿子一扬:《如何进行文学研究》。
他没有说是余切写的。
冯木顿时眼睛一眯,一睁:
这名字取的,不可为不大啊。在论文当中,越是简单的名字,越是代表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拿给我看看。”冯木急不可耐。
他在那托着腮看文章,起初还比较放松,后来忽然忍不住越来越靠近纸张,手指头也伸出来,逐字逐句的盯着,生怕漏了哪一行。
最后,冯木兴奋的放下稿子:“这是余切写的吧。他最近有这个动机,而且他才有这些用词习惯。他写论文喜欢弄些风趣幽默的话,吸引人看下去,但是,从来也不写的过于复杂……有时他会把经济、人文的引入到文学分析当中来,就像是他以前分析伤痕文那样。”
“这在其他作家当中,是不多的。只有他这种燕大经济系的作家,才会这么想。”
鲁孙顿时哈哈大笑:“你猜对了。我始终怀疑他是个理工科的大脑,却偶然做了文学家——他不是语文成绩不好吗?”
于是,这一篇文章也被发表在《文艺报》上,这一次终于引起了一些反应。由京城师范、燕京大学、文学研究院等多家机构共同召开文学研讨会,决定就如何进行理论研究定一个章法。
如果有可能的话,成立一个编委会,写一份通识教材出来。既可以用作中文系的学习读物,也可以用来给普通读者作为爱好来学习。
这不就是余切在文学研究所当教师天天讲的东西嘛。
许多大佬挂名过很多专业教材,这些教材尽管不一定是大佬独立所作,但其中的核心理论,一定和大佬们的成就有关。
会议召开之后,余切即被定为编委会成员之一。这一次的编委会包括十多个成员,以巴老为首的殿堂级作家均在编委会内,余切是其中最年轻,也是青年读者最熟悉的人。
于是,余切开始收集起自己之前讲课的讲本,修修改改,把这些东西输出为逻辑缜密的科普文章。他一整天都在忙这。
张俪有几次回来探望他,发现余切简直忙得不可开交,陈小旭一边为张俪鸣不平:男人果然最爱自己的事业,而不是红颜。
另一边却也为余切高兴:好男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至于你的张俪,我来帮你照顾就行。
文学研究院,进修班。
管谟业再次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他深入研究余切的小说,写出一篇胡编乱造的废土文,整了个烂活儿。这一次终于激怒了余切,余切因为忙得起飞,已经懒得搞谆谆教诲那一套,他让管谟业下课后来找他。
随后便极为言辞激烈的批评:“管谟业,你不具备基础的理工科知识,人文社科了解的也较少,但你是一个职业作家,有你的擅长区,不能像读了几篇书的爱好者一样,对其他题材胡编乱造。否则你写的再好也没用。”
“我为什么说你要去写你熟悉的东西,因为这可以避免你这些方面的缺陷……没有人是全能的,我也不是。”
“余切,你为什么就能写好多文章呢?从军事、从科幻、爱情……无所不能,我感到不解,说实在的,我们很多人都想要模仿你……我们甚至认为,正因为你在许多方面有见解,才能在某一方面做到更高。”
“因为我是我,因为你是你。”余切说。他还想说,我是在一个一天接收到的知识,比四十年前的人一年都要多的时代,我自然可以触类旁通。
“我难道没有给你机会吗?你需要沉淀……现在,去做你最擅长的事情,把你的进修班读完,写一篇你写得好的文章。”
管谟业很委屈,但他知道不能再顶撞余切。然而,尽管他心里面知道,嘴上却把不住关,控制不住的反驳:“我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
“你错在许多地方!”余切怒道,“马尔克斯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到他做调查记者的时候,发现‘如果写一头大象在天上飞,读者不会相信’,但是,如果写425只大象在天上飞,读者就会相信了。你理解这其中的区别吗?难道读者真的傻到相信几百头大象在天上飞?”
管谟业摇头。
“这是因为从夸张化的写出几百只大象开始,读者就会知道这是文学手法,从而带着艺术欣赏的视角,阅读他接下里的小说,甚至思考到底真相如何……而你有时把一头大象在天上飞,当成真的来写,这就不属于什么文学手法了,这是造谣!”
在进修班的这些人中,管谟业的奖项成就,将来是最高的,但他离奇的对身边人人生经历胡编乱造,并最终写成小说,使得许多读者对他如鲠在喉,也很大程度影响了他的国内风评。
余切怒道:“你的文学理论水平当前太低,这并不可怕,有的人仅凭天赋就能趟过一切难关,但你不能不尊重事实!”
第235章 余切正在肢解我
余切因此开始了对管谟业毫不留情的特训。
他每天骑着摩托车来八里庄南上课,只要见到管谟业,他就会问:“这是什么车?”
“你的摩托车。”
“什么牌子?”
“雅马哈。”
“你连起来说一遍。”
“余切的摩托车,牌子是雅马哈,就像是……”
“行了,就到此为止。”
上课时,余切举起巴老的代表作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这是什么?管谟业?”
“经典文学名著,巴老最……”
“错!”余切说。
“中国现代小说中最……”
“又错。”余切说。
管谟业几乎没法说话了,无论他说啥,余切都否定他。这时候余切指着小说的名字,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家、春、秋……”
余切说:“行了,这就对了。你看到了什么,你就说什么。”
管谟业被训得苦不堪言,让他少说话,说实在话,完全和他的本性相违背。他是一个语言风格特别有层次感、极为有张力的作家,低的时候低得恶心,高的时候让人兴奋得昏厥,这些东西体现在他的生活上,就构成他那种“弹簧”一样的性格。
不止一个人提到,管谟业为人非常和善,可以说小心得过分,他太过于和善,以至于他被激怒时会产生巨大的反差——当场破口大骂起来,完全失去情绪控制能力。
但他怎么能对余切这么干?
其实,他有点崇拜余切,还有点畏惧。
余切是真正做到了没有放过任何敌人的,要么像骆一禾那样改换门庭,要么像刘芯武一样钉上耻辱柱。《京城文艺》的李铎批评现在的文学创作者“不再像过去那样你死我活,当然那肯定不好,竞争得太过了……但现在越来越其乐融融,互相介绍对象,结伴出游,写回忆文章……这样下去,学阀和贵族就要出现了。”
而余切就是那种老派风格的人。
于是,这种压力只能不断的积蓄在管谟业的精神世界中,简直让他快崩溃了。苏彤、余桦他们反而很羡慕管谟业呢,他们说:“管老师,你被余切关注,说明他看重你啊,要是你没点本事,他都懒得搭理你。”
是,是这么回事。
这也是管谟业还绷得住的原因之一。
但有时候管谟业实在是受不了了,心里会想:你别给我开小灶了,让我不说话,说实话,实在是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余切偏要这么干,这不等同于肢解我,却不一定重塑我吗?
今年,管谟业发表了《透明的红萝卜》,这是他的成名作。讲述一个没人搭理,几乎不说话的小孩子被人欺负,最后,这个小孩子爆发出惊人的反抗:他把萝卜地里面所有的萝卜都拔出来了!
此事真实发生在管谟业的童年当中,他当时偷拔了一根红萝卜,于是被批评一番,回家后又挨打,他记了一辈子。
然后,就写出来这一篇小说。他在小说中拔出了那些他曾经不敢拔的萝卜。可想而知,这篇小说对于管谟业的意义,这就是他弹簧一样的性格。
有一天,余切在上课时,忽然提到了这一篇小说,管谟业因此十分紧张。知道管谟业人生经历的作家们,也基本上竖起了耳朵,生怕听到啥不中听的。
但余切表扬了他。
“这篇小说发表之后,当时很多文艺理论家分析其中的创作风格,我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我最记得的是其中的文字功底,体现出这个作家的基本功。”
“他写到小男孩的眼睛,分了好几次来写。‘迷惘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然后‘清澈如水’,然后又‘满是惊恐’,最后‘两行泪从小男孩的眼里流出来’,写得十分生动,让人读了之后很同情这个人。”
“所以这是管谟业的能力,也是他可能犯错的地方,有时,我们会过于依赖这种能力。”
“尤其是当描绘苦难时,容易只写出苦难,没有其他的——这种小说读了是让人很难受的,而且让人怀疑小说的价值。”
这一次批评中的表扬,反而让管谟业开始思考自己的功过。他想到了年初看余切《小鞋子》最后一幕时的感想:当时他认为自己写不出那神来一笔——一群金鱼游来了。
现在他仍然写不出这一笔。这一个场景无论如何形容都不过分,好似画龙点睛,整个故事的立意都不一样了。
难道这就是我和余切之间的区别吗?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总是批评我啊。
远在阿坝的阿莱,终于给余切寄回了一封信。信上面说“阿坝已经开始了
“我认为,格萨尔王不是可口可乐,全世界只有一个,反正他的化身有无数个,有一个落在了你身上,也并不奇怪。”
“当然,这种水平的诗,你肯定是不在意的。这边的领导听说了首都发起的‘春雨行动’,竟然一开始是因为阿坝的孩子来创作的,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反复的追问我!但无论我怎么说,他们也不愿相信。直到上面下发的文件,他们才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还记得那个跌落到河里面的小男孩吗,我们这里要修一座桥,以后大家就不需要通过铁索悬挂着过河了。我们起初打算用这个男孩的名字,作为桥的名字,但他的父母生了足足十个孩子,竟然把他的名字用给了其他兄弟!他被人遗忘了!只有我们还记得!”
“我们向上面打报告,这个桥因此叫做春雨桥。不知情的人都觉得名字奇怪,因为我们阿坝在春天下雨的时候并不多。”
阿莱因为这件事情,被省上面的领导看重,从《草地》这一地方杂志调入川省文学大刊《川省文学》,这比历史上早了数年。
老朋友升迁了,余切的心情挺不错。刚好,先前成立的教材编撰委员会,也基本认可余切《如何进行文学研究》一文,这个教材制订的很快,最理想的状态下,今年下半年第一批文学系的新生就会用到这一教材。
然后,上面的十多人大名单中,排名前几名的就有“余切”这个人。
其实在名单的排列中也闹出过风波,一会儿大家认为应该按照“姓氏”的拼音先后顺序进行排列,如果是这样,余切这个“Y”开头的就不得不放在最后,一会儿有人认为应该按劳分配,那么余切应该排在第一名。
巴老、王濛这些躺赢的应该占据倒数前二。
那显然有点太狂了。
最后这事儿反而没有发扬民主风格,完全是巴老和王濛的一言堂,他们和几个老同志商量之后,决定占了前三名,第四个人的位置留给余切。
巴老、玎玲(女同志)、王濛,余切,这四个人为领衔主编。
剩下的都是主编,他们按照姓氏的先后顺序来安排。
然后,开篇的“编者序”巴老和余切合写,向全国的中文系学生介绍这一文学研究教材的编撰过程。一开头便是:亲爱的读者朋友,在校教师们,我和余切以及其他编者在1985年四月开始经历了漫长的编撰工作……这本书恐怕错漏百出,后面还需要经过多次勘误,但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巴老、余切,以及其他编者留。
余切对这种安排自然满意,他该拿到的名誉都拿到了。而且,这个事情让余切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一言堂又快又好,比发扬民主管用的多,这类事情屡屡发生。如果杭城会议时,余切没有站出来说话,任由大家扯淡,最终‘春雨行动’这一社会事件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随着“春雨行动”在全国范围的铺开,也即余切的募捐行动在前一轮的落幕。《小鞋子》这一小说终于宣布被沪市制片厂翻拍,它成为余切第一部被翻拍成电影的小说。
这不是因为《小鞋子》最有艺术价值,也不是它最容易拍,而是因为原著作者余切的坚持。
于是,一整个制片厂的都拿他没办法,谢晋苦劝之后也没办法,只能按照他的想法来。
剧组正在招揽演员,因为原著小说基本上发生在少数民族的聚居地,于是这部电影的立项,从一开始就被官方关注,预计当年度拍摄,当年度上映,配合慈善活动,在全国进行半公益性质的放映,这让小说可以供导演发挥的余地更加有限。
谢晋只能和余切抱怨:“我准备三个月拍完这一部电影,然后,我希望你能允许我选一部你的小说来拍摄,这才是我真正想拍摄的。”
谢晋想起当时为了拍《出路》,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请到了和余切有过联系的所有朋友,最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就连大美女宫雪也被一顿斥责了。
余切笑道:“我只是个写小说的,我什么也不能决定。恐怕要问出版社,问发行刊物,怎么会来问我?”
谢晋啧啧称奇:“今天的《十月》,难道不是你来做主吗?总编苏玉是你的老乡,副总编张守任是你的个人编辑,‘新现实’是《十月》期刊的最大招牌。你就是这个杂志的灵魂人物。在寄给读者的来信中,一半以上都是冲你的名头。”
谢晋还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新加入来的作家,也几乎是看到余切的发展,才投稿到《十月》的。